第3章 03、泉月花
自周含初到王都时遇上的那场大雪下完,天上终于散了乌云挂了日头。秦悯之不能再过大雪休朝时的悠闲日子,每日公务繁重,只要天还亮着就忙得不见人影。
周含已在秦府住了六日,化雪时天气冷,他也不欲打扰秦悯之,除却第三日独自出门拜会了弘文馆馆主姜维珍,又依照父亲之言去杜文正公祠上了香,其余时候便收了心思读书。
秦悯之每日回来必找周含下棋,浮烟便在紫檀木卷珠足炕几上用白瓷盘盛一两个佛手放在一边,或在嵌云石面花几上摆一个养着水仙的火焰青窑变釉浅盆,而后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清谈闲聊,自己倒茶挑灯打瞌睡。
周含的母亲杞红夫人是当年的国手,曾败过大达吉朗国痴迷棋艺的王孙,闲暇时零零散散的教过周含。而秦悯之的围棋先生是供职翰林院的漱露居士,实力也不容小觑。
二人对弈几次,秦悯之棋差一着,常常失手。不过他有好脾性,输了棋便为自己认识这样的周含而高兴,一定会把“涵芝真厉害”挂在嘴边说好几遍。秦悯之当然不仅以夸赞周含为乐,待到第四日时已大致摸清了周含的路数,从他手中学了不少招数,昨夜二人对弈两局,周含没能赢他一次。
今早周含依旧早起,没见秦悯之,便以为他早早去了吏部。天寒气凛,照雨说秦府的后园有一雨雪漠漠湖,去年夏日新种了荷花,入秋之时秦悯之没让人拔去残枝枯叶,如今雪覆残荷萧瑟可观,便将早食摆在了湖边的清渠榭。周含听完一笑,往后园走去。
“涵芝早。”秦悯之披着件白狐集腋裘站在湖边上,乌发依旧一丝不苟的束了,站在远处如临风玉松,举止雅正。他手里攥着一把雪,见周含过来便擦干手唤了一声。
“欸,今日难道是我起早了?”周含见秦悯之依旧在府中微微惊讶。
秦悯之擦了手等周含走过来,“今日休沐,我才好安坐在这里陪涵芝用顿早食。”他说着和周含并肩走向清渠榭,“冬日里人都贪暖疲懒,上年膳部郎中陈弘中陈大人告诉我,他冬日里爱晚些再起,在街上买一个炊饼边走边吃,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我听了他的话,也懒得早起,已和各位大人吃了十余次炊饼。月波巷巷口笑留香家的豉汁羊肉炊饼味道不错,葱取新摘葱白,我叫浮烟买了回来。”
“这炊饼容顾吃了多半个冬天依旧念念不忘,那我一定要尝尝,”周含道,听秦悯之提及陈弘中又不由一笑,“不过我倒是认得老陈郎中。容顾大概也知道,陈大人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百里王都陈老食。家父曾言未成家时,常与陈膳部同去莲花曲的酒楼喝酒,陈大人尝着佐酒的花生好吃,便在那家酒楼赊账喝了半个月的酒,以还酒钱为由,拖了半年软磨硬泡得了炸花生的诀窍,原来只用在过油前用滚水先将花生烫一遍。”
秦悯之听得这陈年轶事,觉得倒十分符合陈弘中的性子,“这法子我记得了。听人说陈大人家祖居景州清凉台,现今家里养着二十个厨子,做得一手纯正的景州菜,金晶脆皮吊炉鸭、蜜拥宝剑糖渍蟹、桃花照水香梨醋都是一绝。若有机会,我带你过去。”
陈弘中已年逾花甲,心宽体胖丰颊曲眉,在王都中是出了名的会吃。周含忆起往事,“对了,陈大人曾为王都的酒楼排榜,陈手美家的剪云析鱼莼菜羹和小天酥家的金银夹花平截蟹,因时令所限并列探花之位,青葫芦巷口的庆福斋以甜雪八方饼、荏炙光明虾等精致茶食夺得榜眼。至于状元……”他说着卖了个关子,不提状元花落谁家。
“哈哈哈,涵芝果然熟悉王都风物,可恨你我相遇太晚,及我入京,你已南回。不过……这不难猜,”秦悯之心思一动道:“状元家的厨子,肯定在张榜之时早已进了陈府的大门。”
周含道了一声“分毫不差”笑着点了头,二人便进了水榭说笑着用了早食。今日天晴,冬风却依旧凛冽,秦悯之让周含添了一层衣裳,叫人牵来马和他并辔缓行,去了王都北郊的潭影寺赏梅。
甘露山山南的潭影寺中有一眼细细温泉,冬日里比别处暖和,带的潭影寺梅花早绽,花开得也更盛。周含与秦悯之打马过来,远远见得寺外红得像是烧起来一般,一片红梅喷霞吐雾,艳若绯云。
秦悯之之意并不在寺外之花,他早先曾随几位大人在寺中随喜过功德,得了在寺内折宝枝祈福的机会。
王都有十八宝景,潭影寺独占了三景,除泉花镜月榭外,龙根佛梅、凌云题诗壁皆在寺中的波摇梅蕊园。波摇梅蕊园为甘露山梦幻泡影泉涌出之处,泉边生着一株蓝眸僧菩提流支百年前种下的古梅,白瓣碧萼老干苍劲,遮了半个园子,三人合抱尚显不足,而不知何年虬结破土的根部竟长成了龙头之状。
年前潭影寺的玄想高僧自西域六国游历九载归来,讲完经弘完法后闭了门翻译佛经。近日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寺中但求清静,香客游人风流云散稍显冷清。周含随秦悯之沿着凌云题诗壁步入园中,不过碰到寥寥几人。
不知哪朝起,凌云题诗壁便每十年新刷一次,新刷之时自有书商前来,将旧诗誊抄付梓,刻印成册在书肆售卖,后来其中不少寒门举子都成了朝中重臣,所以此壁取旧诗中杜九华“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一句,名之凌云题诗壁。不论何人,只要在上题诗便可得落花三朵,如今新壁也早已写满。
“此句‘天涯若比邻’当是出自子建之《赠白马王彪》,”周含站在秦悯之一侧读着壁上的诗和秦悯之闲聊,“钟仲伟说子建之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可我以为其才不及文帝。”
“子建怀才难发,而文帝是皇帝,刘彦和曾言‘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如此看来,怀才不遇之人大多同情子建。”秦悯之走在周含前面道,“涵芝刚刚说作诗要有诗才,可翻陈出新不可泥古因循,但我以为,真诗还必须写真性情。此句倒是写出几分惊鸿一瞥好梦忽觉的意味——”
周涵芝凑过来,刚见粉墙上的“衣香人影太匆匆”七个字,一朵花突然砸在他头上,他便后知后觉的仰了头看花,而古树随之入目,不由赞叹一声。
秦悯之立在壁前,背挺得还是一如既往的直,被花枝筛过的日影照在他身上,风一吹,花影便明明灭灭,像是摇动着某种不可名说的情思。
“收拾花影扫不去,几度开落钓白头。”秦悯之念着粉壁上的一联诗,这落下的花未钓起白头,只是钓起了黑发的涵芝。他从周含的肩上拈起一朵掉落的白梅,“涵芝年幼时应当见过不少次这棵树,如今可觉得它又长了?”
梅花的寒香沁入心肺,周含摇头笑道:“佛梅寿长,但长得比我慢,我如今看它,觉得它没我幼时看着高大了。”
“世事大抵如此,光阴如同花影,你我即使不动,它自流走。此生便如大梦一场,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我不知自己此刻是醒着,还是身在美梦中痴而不悟,又或是在一场大梦里另做了美梦。”秦悯之将梅花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这花气淡雅幽甜,涵芝挑两枝梅罢,我让人放在你我床前。”
周含唤过侯在一边的小沙门剪了两枝白梅,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丽姬之国初被晋献公攻破时,丽姬日日哭泣,而丽姬在得到献公宠爱享尽富贵后,又后悔自己当时大哭。容顾若怕人生是一场大梦,终要有梦醒之日,又岂知怕梦醒的你不像是当年的丽姬呢?人生大梦醒后,未必只是凄苦。哈哈哈哈,不过你我感叹光阴,这梦幻泡影泉的名字倒是应景。”
秦悯之笑笑,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我若是丽姬,万望你是个专情的献公。”
小沙门剪完花枝,见二人已安排妥当派人将花送回府中,打了个问讯道:“二位檀越主已折得福气,请饮梦幻泡影泉泉水,以使生于水边的祥花瑞气识得二位。”说完带秦周二人顺着水中石台穿过月洞门走到了泉花镜月榭。
水榭中只有一位老僧人在和一个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论法,男子的样貌隔着镂花隔扇看不清楚。那老僧站在隔扇外,衣着简朴,白眉长垂眼如琉璃,见小沙门和周含二人行来微微一笑打了一个问讯,秦悯之还了礼便拉着周含在临水处坐了。
小沙门端过温好的泉水,周含轻抿一口白水举目望去,月洞门框住一方景色,景中有白梅怒放,一如挂在墙上的丹青。他低下头,身侧的秦悯之影子映在水中,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盏薄透的影青白瓷杯。倒影里的秦悯之看着水中的他,一愣神后又垂眸错开了目光,若无其事的举杯喝了一口。
秦悯之喝了水,发觉周含看着水面不由目光一滞,反而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向他一笑,倒影里的秦悯之也朝周含的影子一笑。他道:“此时无风水平如镜,倒是合了这个水榭的‘泉花’,只是天色尚早,月轮不出,不能尽得‘泉花镜月’四字之妙。”
周含看见倒影里秦悯之,自己不由也弯了唇角,“我随父亲在冬日月明的晚上来过,那时花还开着,不用点灯烛也看得清楚。不过天太冷,梦幻泡影泉上有水雾,水里的花月和我朦朦胧胧的都看得不真切。”
他说着招手让秦悯之亦看向水面,“我当年听一个大师说,人世譬如倒影,世间少有双全之法,因缘具备才有此刻。今日你我二人互为挚友,皆身在此处,而此处恰逢无风无雾之时,各种因缘具备,终于使幻影在水中之世相遇,何其幸运?你我此时看水中之世,以为倒影,而岂知你我未必不是前缘具备后相遇的幻影。”
“要是这样说,影中无月我也觉得欢喜。”秦悯之望着水面,随口说道:“那我前世应该是做了善事积下大德,今朝修得圆满,终于凑足了因缘见到你。”
周含听完差点呛了水,“这可不行,我能遇见你也算是好运气,可不能让你默默攒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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