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斯在黑暗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低吟浅笑的对手已趁着他这片刻愣神的空挡,从他的左手中顺走了火石,仅仅是双手轻搓一下,便刹那间照亮了整片醉花楼密道口,王九斯稳住心神,在那双闪着火光的眼睛里,竟然看到怜悯与同情。
心理防线正在分崩离析,眼前的男人似乎是完全不顾及他的想法,竟是探出舌尖舔了下嘴角,他一面无声地笑着,一面在火苗蔓延到手指尖上之前,满不在乎地将两块火石抛掷到了地上。
王九斯那一瞬间竟下意识地弯腰半蹲下来,生硬地做出了个要接住那团火光的动作,却在那疼痛即将灼烧到指尖时蓦然收回了手。
洒在地上的,是邓七曾给他用来防身的赤血。
然而,那本该呈现无与伦比爆炸威力的炮弹,却任由那团火平静安宁地落在了上头,闪出些星星点点的火光,半刻之后,倏然熄灭。
四周再度归为一片寂寂的彻骨黑暗。
胸口的天狼图腾猛然间一阵难以抑制地钝痛,像是那把被炮弹灰燃灭了的火炽热地烧进了他的心肺,沿着皮肤骨骼一路向上,将脑中那些曾经死不相违的誓言烧了个干净,留下一堆焦黑的渣滓。
楚翛一言不发地靠在墙壁上,居高临下瞧着他不断颤抖的脊背,轻轻地合上眼睛。
邓七用来糊弄王九斯并且骗取此人信任的,只不过是当年秋笙卖给楼兰和鬼觉的哑巴□□,充其量不过起个照亮的作用,爆炸力还赶不上年节时家家户户放的太平花。
这缺德东西追根溯源还得深究到楚翛身上,不过他此时却并无精力闲情安慰此人。
他确实是太累了,如若此时是他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出片刻保准睡得如死猪一般。
地道里并无地龙之类的取暖装置,唯一的热源刚刚也被楚翛浪费掉了,四周的温度正以可感的速度迅速降下去,楚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斜眼一看,见王九斯依旧以同一个姿势跪趴在地上,长叹一声,伸手去搀他:“跪给谁看?就算还在正月里,也没有晚辈给长辈压岁钱的道理。”
王九斯像是一滩被抽筋剥骨的烂肉,却在楚翛的双手伸过来时生龙活虎起来,他一把撕开左心口位置的衣衫,摸出一把平时用来削削果皮的小刀,恶狠狠地朝着那处天狼头刺青猛刺下去,一刀见血。
楚翛偏过头去。
愈发浓重的血腥味渐渐弥散开来,然而这人还有重要情报没交代明白,楚翛揉揉眼睛,勉强撑起精神制住他双手,上药包扎。
过程中王九斯十分安静,他强睁着一双眼睛,似乎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一般死死瞪着楚翛。
原本誓死追随克斯将军的满腔热血、为家国雪耻而自愿探入大越内部的死忠之心,本就因主将之死冷下一半,如今竟再遇此等君主,身为人臣,再没什么比这更值得耻辱难堪之事,他竟有些茫然无措。
“你我乃是敌人。”
楚翛抬眉看了他一眼:“各为其主罢了,此事还论何对错?”体力消耗殆尽,却见那受到剧烈刺激的话痨竟然又张口要跟他唠嗑,楚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口中喃喃一句“得罪”,刚要下一记手刀将他变哑巴了,却听头顶一阵骚动,竟是有人在上。
醉花楼早封了,理应是不该再有人进来,楚翛一把按住地道口,一面压低声音喝道:“谁!”
这门从外是个顺手的力度,楚翛手一滑,地道口便被外头那人拉开了,一时间刺目的阳光透进来,两眼顿时一花,却听那人奇道:“楚翛公子?”
竟是钟寒的声音。
他心下暗道好笑,回头冲王九斯说到:“你算漏的不只是我一个。”
说话间钟寒已经跳了下来,一见着正瘫软在楚翛对面的男人,倒是并未露出过分惊讶,只是转头冲楚翛点头道:“多谢。”
楚翛本已有些睡眼惺忪,瞅着这明明正当壮年却有些老气横秋的锦衣卫,困意顿时荡然无存,偏偏头笑道:“我说小哥,在下可是助您抓捕了全城通缉的逃犯,这黄金千两,您打算如何分啊?”
这话在此情此景里说来,全然不过是开个笑话逗逗闷子罢了,谁料这呆瓜竟当成了真事细细琢磨了半天,认真答道:“大可以尽数归你,只是一点,娶亲所用的银两,不够之处还望公子替着填补填补。”
楚翛险些笑出声来,看在钟寒一脸的严肃郑重,这才勉强忍住,点下头去,回眸一看,却见王九斯已经自行昏厥过去,连忙借着光亮眯起眼睛看了看,确保此人并无性命之忧,放下心来,转而问道:“子瞻呢?可是一路跟着御林军追出城去了?”
无论秋笙再如何不端架子,皇帝的名讳到底还是诸多臣子必须敬重且加以闪躲的东西,加上秋笙的表字平时也鲜少有人提及,钟寒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谁?”
楚翛:“秋笙。”
钟寒“唔”了一声,过了片刻,似乎是终于认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将楚翛从头到脚洗礼了一遍:“…陛下是随军出城,我追着那个冒牌货直接跑到了城郊,发觉事情有变,连忙快马加鞭回京,一打听到陛下不在城中,前后推算推算,便猜测此人或许还躲避在地道中,趁此机会再溜之大吉。”他顿了顿,再度扫视了楚翛一圈:“阁下?既然已消失许久,为何?”
楚翛干笑几声,竖起拇指朝后指了指,示意钟寒负责将这坨烂肉搬运回朝廷,一面翻身出地道,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钟寒:“阁下这是去往何处?”
“把子瞻抓回来,料理了此人,便随他同去南大营。”楚翛慢慢说完,正要抬步离开,却猛地回过身来提醒道,“好吃好喝伺候着,别审那些有的没的,派上人手将他看住了,别让他轻易寻了短见。”
钟寒皱眉:“陛下要的是王九斯与北骊南蛮通信的凭借,破了此局,战事才有转机。若是我无所作为,错过最佳审问时机又该如何?”
楚翛扬扬手,掌心中不知何时抓了只乌黑的铁甲虫:“没那回事。与南蛮之间的通信是借助一只与番茄蛋一模一样的小红鸟,眼下也早已抓住;至于和邓七,便是依靠这只铁虫子,如今这两样东西搁在咱们手上,就算两方作乱,也必然不会如同以前那般心有灵犀。既然不是同时发难,高将军与子瞻必然应付得住。这人聪明的很,若是能为己方所用,必是如虎添翼。”
钟寒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正要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楚翛站在上头冲他潇洒地挥挥手,说了句“告辞”,便忽地一下没影了。
只好举双手向此人投降。
王九斯这里断了线,这依靠他连接在一处的三方纷纷有些心急火燎,但邓七和萨满川木再如何说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遇到这种哑火的境况也还是沉得住气,不至于像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直接就炸了毛。
秋井然从最初几天的焦虑担忧,经过些时日的历练,终于彻底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他迟迟等待王九斯而不得,便不知从脑中哪个位置得出了此人要弃自己于不顾的结论,连同这已在京城大牢里无忧无虑歇了几日的刑部尚书,将整个朝廷骂了个狗血喷头,最终决定抛弃那些所谓的盟友,单打独斗地闯出一条血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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