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爷,”以秋笙深厚武功来看,定然在他刚一入帅帐时便洞穿有他人进入,此时乐于回头接话便是再无大碍。万岁爷心思虽说不深不狠厉,却着实是他大半辈子见过的人物中最难猜其心意的一个,军师便即刻转开话题言归正传,“若是要趁夜色未退打伏击,最好速速出征。”
秋笙闻言扬眉一笑,提剑锁甲走来,眼眶微红:“那军师还等什么?”
那模样太不寻常,军师不由一怔。
“若是我战死沙场,日后会有只白色小丑鸟飞来至此送信一封,劳烦军师将那信烧给我瞧瞧,再一件,”他探手入怀,取了封以红蜡封口的信件递交出去,眉眼间似有隐约不舍,痴笑道,“将这信绑在那鸟爪子上的信筒上便可,那小东西认路。”
军师下意识接过沉如千钧的信件,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秋笙已是悍然出帐,再无半点停留。
他抬眼看了看晦暗不明的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辉,眼底最后一丝温存也悄然逝去,抬手炸响了今夜第一只军信弹。
“南大营火军三十万将士!何在——”
漫天遍野,一声高亢低沉爆响:“属下在——”
秋笙看着远远追过来的、以铜铁假人为首的地方大军,飞身上马,用穿戴着钢甲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雪千里柔顺的长毛,横刀直指天角微光:“杀——”
霎时间狼烟滚滚,杀声震天,那不知打了多少个回合仍然毫发无伤的铜铁假人越战越勇地前赴后继,在火军猛烈而残暴的火力强攻下仍能维持较高效率的战斗力。在这帮魔鬼的强势压逼下,南蛮大军竟是借机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直冲着秋笙呼啸而来。
那人却立于高马之上,俨然料想到此时对己方全然不利的局面。
他不慌不忙地抽出一支经过改造的军信弹,在砍下握有直冲面门大刀的手臂的空隙,点燃了个彻彻底底。
天际有刹那间的亮如白昼,对方显然没料到秋笙还有这么一手,四下回头一看,竟是见黑压压的大军腾云驾雾而来,像是数不清数目的黑乌鸦,经由毫无防备的斜后方单刀直入,杀意弥漫开来,尚未轻巧落地,四周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却是自空中放了把爆炸威力极强的赤血,霎时间火光冲天,生灵涂炭。
萨满川木藏在帐后,透过千里眼观察着战场的点滴动向,看到这儿险些没跳脚蹦起来:“秋笙怎会有这种东西!”
在此等不仅仅依靠冷兵器近身肉搏取胜的时代,双方都在争分夺秒地研制新型大杀伤力武器。握有新型铜铁假人的萨满川木本以为自己在武器方面早已超出秋笙不止短短一步,谁知这点小兴奋还没来得及品尝清楚滋味,竟是被对方一众战斗素质极高的天甲军砸了个稀巴烂。
往昔都是在依仗地面作战,萨满川木始终只着眼于进化地面部队战甲,却始终未曾想过要扶摇直上九万里,在空间位置上力压敌军气势,取得战争的无上先机。
他狠狠怔愣了半晌,等到慢慢回过味来,终于高声怒吼一声:“弓箭手!给我扫了他的威风!”
军师冷冰冰开口:“族长,秋笙在天甲军上采用的并非我方研制铜铁假人的技术,依属下之见,他还未能破解这套技术,否则也不会任由假人横行霸道。他该是用□□一类的东西只点那么短短一瞬,乘风借浪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一一落地。若是此时贸然射箭,不仅仅起不到决定性作用,恐怕还会误伤己方战士,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萨满川木到底是个关键时候沉得住气的老将领,他两眼如铜铃地死死盯着被铜铁假人层层包围的秋笙,自唇缝间挤出个残忍暴戾的笑来:“韩建华放在后头对付,放出第二批铜铁假人,我先要秋笙这小子的性命。”
军师微微一笑,颔首道:“一切皆如你所愿,我的族长。”
秋笙身陷包围圈中已是挨了不少冷刀子,好在都是些皮肉小伤不影响提剑挥刀,在极端快速的拼杀动作之间,他极力眯起眼睛妄图看清铜铁假人运动旋转的中心位置,直看得眼花缭乱仍是没摸出什么门道,迎面接了一记狠招,耳后呼呼生风,心知是背后有敌人突袭,却来不及闪身避开,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躲开了要害,却仍是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刀脊椎骨,疼得眼前顿时一花。
这还是他头一回被伤脊椎骨,温热内脏殃及池鱼般被震得一疼,只觉得阵阵酸麻过后便是惊涛骇浪一般的痛楚,回身呛咳几下,却是呕出一口温热鲜血,眯着眼不敢放松精神,将伤处贴紧马背回身提剑一扫,锋利的剑身与假人铜墙铁壁一般的身躯狠狠刮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鸣声。
远处一声轰鸣,他略微抬头回望,惊见又是一个蒙古包被炸开,黑甲铁盔高吼而来的,竟是第二批铜铁假人!
秋笙头一回有自己行将葬身沙场的预感,奇迹般地竟是内心一派寂静安然,吊着半口浑浊冷气,却是视死如归。
“江南之约…”他无可奈何地笑笑,心道,“如今看来,倒是我这怒火冲冠的秋子瞻要失信于他了。”
着实讽刺。
生死旦夕祸福间,不过眨眼片刻过后天翻地覆,他尽力周旋之时,慢慢想起曾在年节时与常常守在楚翛身旁那位方脸大哥的对话,没觉得一语成谶,倒是了然痴笑起来。
“他天生毒骨,一魂一魄俱与楚筌那不要命不懂事的疯子一模一样,眼下压制得住,却无法确保日后数十年会否突发急症,你若是知难而退,眼下到还是来得及。”
“知难而退?”他嗤笑一声,“我只会逆流而上…还有一点,阁下或许不知,我秋笙更是个临场杀人不眨眼的疯子,惹急了还真不知能赶出何种伤天害理的破事来…别拿这种眼神看我,阿翛干过多少让我着急上火的事?我哪回不是忍气吞声自己嚼碎了往肚子里咽?”
一个躲闪不及,背后袭来阵阵冷风,竟是被柄细长钢刀洞穿了心口下三寸之地,虽说堪堪避开心窝要害,却仍免不了鲜血入注滚滚而落,气息不稳,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深吸口气,转身将那暗地里放冷刀的人一剑斩于马下,手忙脚乱地捂住了伤口,眼前发起幻影。
单纯凭借本能挥剑杀敌,秋笙只觉脸上冷汗掺着鲜血顺着唇缝缓缓流进喉咙,内心翻腾不休的杀气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化作万分平静的一阵阵万古清明,这才知道原来濒死竟这般感受。
无悲无喜,无伤无痛,恍然间以为今生今世从未有过这般清爽利落之感,仿佛身处地狱道中十八层之底,周遭乃是一片椎心蚀骨的无边黑暗,迎面而来的则是万丈光芒,带着些彻悟的四大皆空之喜。
人世无一不苦,站在这般位子活到如今,他该是心知肚明。哪里还用得着何为地狱何为惩戒?还有什么比活在这仓皇人间更为艰辛苦楚的么?
本能在万籁俱寂之中漠然认命,竟恍恍惚惚要将手中利刃放下。
茫然两厢犹豫不决之时,冥冥间竟听着个声音轻声问道。
秋子瞻,你的杀孽还不够多么?你做下的因果债还不够凌迟刷洗一千一万次的么?
温润和缓的光芒柔软地洒满他满布伤痕的躯体,在这满目疮痍的大越疆土之上,左面外地右面内鬼,腹背受敌且不说,竟是一步冷雨一步烂泥巴,走得跌跌撞撞拼尽全力,却总被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小人诋毁污蔑,千古而后,谁知一腔衷情热血留个何种评说?
死于外敌刀刃之下,于他而言,于火军统帅秋笙而言,无疑是个绝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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