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一看,背后的树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地上爬满了虫,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有些扑腾着翅膀,还有些没有翅膀的,就蠕动着向我爬来。我尖叫起来,随即被虫的海洋淹没了……
我挣扎着醒过来,呛了一嘴泡沫。有人扶住了我,我抬起头,看见了α-晗。
“你怎么啦?”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爬起来胡乱冲掉身上的泡沫,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将浴巾递给我。见我还愣着,无奈地摇摇头,帮我擦干了身上的水。
“你这家伙,身材怎么这么好,真是令人嫉妒。”她口里念念叨叨,“本来还想在旁边多看你两眼的,谁知你突然醒过来,吓我一大跳。”
我笑了,刚刚的恐惧不安烟消云散。“这不是正好吗,现在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动手了。”
“那倒是。”她在我的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床上,跪坐在我背后帮我擦头发。她温热的气息混合着洗发水的香味,让我感觉充实又安心。
“你做什么梦了?”她问道,“是不是梦见我不爱你了,才吓成这样?”
“滚开。”我挣脱她粗暴地揉着我脑袋的手,“我只是梦见你的胸又变小了。”
她一巴掌拍在我脸上,把我推倒。我顺势拉着她的手腕,让她也倒在了我怀里。
“我想你了。”我轻声说。
她轻轻地蹭了蹭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然后说:“我也去洗个澡。”
“不。”我抓紧她的手腕,“你别走。”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过了一会儿,我说道:“你有没有感到愧疚的时候?”
她好像微微一颤。“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会不会因为欺骗了别人,而感到愧疚?”
“我欺骗谁了?”
“比如说‘Hanna’。”我说,“它的‘人生’完全是一场欺骗,你不会觉得它很可怜么?”
“哦。”她沉默片刻,“它只是一堆没有实体的代码和数据而已。”
“可是它以为自己是人类。”
“就算它有近似人类的意识,它也只是个疯子,没有清醒的时候。”
“可如果——我只是假设——如果这些神经网络能够产生清醒的意识,这不是很残酷吗?”
“这个世界上残酷的事情多了去了。”她说,“把男性关在生育中心,把对社会有害的人扔进矫正所,你会不会感到愧疚?”
我叹道:“说实话,我会。可愧疚只是情绪,是本能。我的理性会告诉我,这样做是正确的。你说过,真理往往是违背常识的。我想理性也往往是违背本能的。”
“你既然这么想,那就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吧。毕竟对人类而言那是已经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就像智齿一样。”
我知道这个道理。人类的许多本能是适应于原始社会的,现在已经不再适应新的环境。比如战争的本能,本来是对人类有利的。但随着武器的毁灭性越来越大,如果再放纵这种本能,人类这个物种就完了。这就像飞蛾的趋光性本来对它有利,但地球上出现油灯以后,许多飞蛾反倒因为趋光性而白白断送了性命。
可是,人类改造环境的速度太快。自然选择还来不及让飞蛾适应油灯的存在,也还来不及将道德感的本能剔除出人类的基因组。
我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愧疚,或者道德感,真的失去作用了吗?”
α-晗淡淡地说:“也不是完全没用,但对社会弊大于利吧。”
“形而上学的哲学家们要是知道我们现在如此对待道德,一定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不会的,他们的坟墓已经在北半球被核弹炸平了。”α-晗懒懒地打个哈欠,“人类差一点把自己搞灭绝,这些人的贡献也不小。如果所有人早一点公认道德观念只是维护群体利益的工具,利他行为只是为了让基因传播得更多,人和人本质上并不存在正义和邪恶之分,说不定各种自居正义的人互相屠杀起来就没那么投入了。”
我想起了大学时的三战史课程。有一节课我们分析了三战之前人类的道德观念。在这节课上,我理解了一个问题:没有人真的反感杀人。21世纪的人类只是对杀人犯普遍感到恐惧厌恶,但他们却全部同意赋予政(h)府杀人的权力。同样都是杀人,罪犯和政府有什么差别?其差别只是在于,罪犯杀人破坏了社会秩序,而政(h)府杀人则维护了社会秩序。所以归根结底,所有人在乎的只是杀人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而已。
所谓“坏人”,只不过是损害了或可能损害我们利益的人。对杀人狂而言,“正常人”也是他们眼中的“坏人”。那么人类凭什么来决定谁对谁错?
自然选择会帮我们给出答案。在文明早期,无道德秩序的人无法建立强大的集体,他们彼此攻击,自我削弱。而有道德秩序的群体则能团结一致,发展壮大,击败前者。但总而言之,“正常人”胜过杀人狂,并非因为他们更“高尚”,而是因为他们更具有适应性。
可是,等环境变化了,道德这个工具可能反倒成了不利于适应的特性。在三战中,崇高的英雄主义,造就的是一批动动手指就能牺牲千万人的战犯;群众的同仇敌忾、集体主义热情,处决的同类比敌人的核武器还多;年轻人本能的利他主义和牺牲精神,毫无意义地浪费在了一小群与他们并无亲缘关系、也对人类毫无价值的老头子身上;对同类的同情心,舍不得果断舍弃少数人来顾全大局的仁慈,导致了许多惨烈的结局……英勇、忠诚、利他、信任,对于聚居于血缘部落中的史前人类而言是利大于弊的本能,但对于70亿人的大社会,却像飞蛾的趋光性一样,导致的是盲目的死亡。
一群颇具道德观念的人,杀死的人却比任何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都多。这不得不让历史学家们开始审视,道德这个粗陋的原始工具,是否还足以继续用来支撑社会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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