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我也有点累了。”我感叹道。
Σ-陆愣了一下,正色道:“你说什么傻话?你才三十岁,要走的路还长着,怎能现在就喊累?”
“局长也还很年轻啊。”
“唉。”Σ-陆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抱臂而立,良久才说,“我在漏洞管理局工作了三十年。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年轻,现在女儿都上大学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欢笑着的宾客,眼中浮现一种温情。“你看看这些人,她们多么快乐。但这快乐也很脆弱,一旦社会失去秩序,她们又将怎么样呢?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渐渐感到,维护秩序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工作。你至少得等到新的一代长大成人,有了合格的年轻继任者,才有资格喊累,把重任交给你的孩子们。”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放心离去,是因为有你。你看看你的背后,现在又有谁呢?”
我默然。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局长对我的器重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可是,如果我将来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耳边突然传来系统的提示声:“不要恐慌,不要恐慌,不要恐慌。”
这条信号是我和系统之间的暗语,来自于《银河系漫游指南》。它意味着检测到了重大异常。我一怔,看向局长:“我得回局里一趟了。”
“你看,我就说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吧。”她笑了,“快去吧,你的机遇来了。”
我却不像她这样振奋。那“不要恐慌”的暗语,却莫名地在我的心中激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恐慌。
我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礼服裙,踏着高跟鞋,离开Σ-陆的家,坐上了前来迎接我的飞艇。路边的人们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她们一定以为我是要去参加一个盛宴,却不知我踏上的是一条可能通向地狱的未知旅途。
在飞艇上,我看着城市绚烂的夜景,重新回顾着“钓饵计划”的整个脉络。
所有的决策都是我和局长作出的,再以一个个独立的小任务的形式,让系统来处理一些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关键的数据一旦汇报给我们,系统还会将其清空。只有它才有足够的权限来删除数据。而任何人类,哪怕是数据中心的首席工程师,也不能不经审核就动用大量算力,来窃取、清除系统的保密数据。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来的“虫”都只致力于寻找逃避系统记录的方法,而一旦发现记录已经生成,多半就会直接自杀了事。
所以说,我的计划要泄密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系统背叛我们,或者我和局长中的一人泄密。但是,“几乎”不等于“完全”。没有完美的计划,也没有绝对的安全。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就会有办法制造漏洞。
今天,我是第一次隐隐希望,真有这样的漏洞存在。希望那个化名为Chaos的人已经看穿一切,不会真的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铤而走险,拯救那些已经入瓮的同类。
我冲进空无一人的保密实验室,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系统的新报告。
看了一眼,我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给系统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149个将109号当成Chaos的“虫”,如果发现她们收到的各种信息中出现任意相似内容,就判定为异常,并追踪该信息的来源。
而在15分钟前,系统发现她们都收到了同一条暗号。发送暗号的人相当狡猾,依然小心翼翼地躲过了所有监控,没有留下任何身份痕迹。但是,系统这次还是有了重大突破,它至少追踪到了她发送信息的坐标。
而这个坐标我很熟悉——那就是α-晗家附近那片“死亡鸟”聚集的白色沙滩。
“建议分析从19:00至23:00,坐标半径2公里之内的所有记录。”系统说了好几遍,单调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说出一个字:“好。”
“分析结果将在1小时内完成。”
我没有理它,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漏洞管理局,飞往那充满温馨气息的山间小屋。
在飞艇上,我打开手拿包,拿出一把小巧的枪。它有多重身份验证,只有我有权限使用。其实除了在训练中,我只用过它一次。那是机械部队清扫完一个无人区的“虫穴”之后,我去查看现场。一个重伤未死的敌人用尽最后的力量,从沙丘后向我扔来了自制的简易炸(l)弹。
炸(l)弹已经失效,没有爆炸。而我本能地转过身,一枪打穿了她的胸膛。
血液迅速地渗入流沙之中,形成一幅抽象的图画。我当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事后我渐渐发现,那幅抽象画铭刻在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永远无法消除了。
我把枪放回包里。飞艇缓缓降落。我看见房屋里没有灯光,四周一片静谧。此刻,这温暖的家在我眼中竟像薛定谔的那个盒子,我不确定打开它以后,里面等待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走进门,屋里悄无声息,暗淡的黄光亮起,为我照明。我蹲下身,轻轻拿起一双放在门口的鞋——鞋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我脱掉高跟鞋,走进卧室。
α-晗背对着我,侧躺在床上。她睡得很熟,发出缓慢而轻微的呼吸声。
根据她的位置记录,她今晚始终都在家中。然而这些记录已经再也无法让我信服。
现在是00:24。还有三十多分钟,系统就会将白沙滩周围的所有记录检查完。如果发现了任何蛛丝马迹,我所能做的,就是用包里的这把枪结束一切了。
我也说不上这个念头是疯狂还是理智。我只知道,那些进入了矫正所的人最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会让她遭受这种折磨。
“如果真有这天,拜托你一枪打死我吧。”她的这句话在我脑海中盘桓。
我会杀了她,然后再杀了我自己。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着她安详的面容。她居然真的听了我的话,乖乖地休息了。我突然又开始疑惑:如果她真的在做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怎么可能睡得如此香甜?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我一个人胡乱的臆测。一首音乐,一些话语,一个离她家较近的僻静沙滩,这些东西能算什么证据?但愿如此,但愿如此。我宁愿接受自己是一个怀疑狂的事实,也不愿这离谱的怀疑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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