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样更好，高城想，要是史今在，可能还要一边安慰他，一边自己死命忍住难受。窗帘没有拉，白色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对着天上冰凉的月亮扯动嘴角，从那时起，他想他明白了，什么叫寂寞。
高城听许三多说史今知道自己的家世时，确确实实是愣住了。对全团的所有人，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天天向上的猴子；对史今，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自作多情的猴子。
他了解史今，明白就算是史今知道了自己父亲的身份，对他也不会疏远，更不会瞧不上。可是，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样史今的心里就永远和他隔着一层，让他永远也没有办法走近，没有办法看清。
那个晚上的高城躺在许三多的下铺，认真回想自己和史今相处的每一刻，有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史今独独不给自己写信，下一刻，又在心里狠狠否决，自作多情，还是一只自作多情的猴子！
“史今，今天晚上有空没？”科长站在车库里。
史今从车底下钻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蹭的机油，“咋了？”
科长笑得暧昧，“行啊，你小子，上次我媳妇儿给你介绍的那个许老师，人家看上你了，赶紧地，收拾干净，晚上上我们家。”
史今怔了一下，车库外头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科，科长，明天不是礼拜天儿么，我这，跟我爹说好了今晚上回家的。”
科长大手一挥，“回什么家，下班你再搭车到家都十点多了，晚上去我那儿，明天一早你再回也不晚！说定了啊，你先回宿舍洗洗再过去，人家许老师是文化人。”说罢，背着手笑呵呵走了。
史今扔了手里的扳子，靠在车头慢慢蜷缩成一团，坐到地上，嗓子眼儿堵得难受，只能呼哧呼哧喘气儿，“连长，连长……”
在科长家吃完晚饭，史今奉命送许老师回家，他拎着水果，在离许老师三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溜达。
“史今，你当了多长时间的兵？”许老师的声音柔柔弱弱。
“有九年了。”
“是吗？”许老师笑了，“真不像，没想到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兵你脾气还能这么好。我哥才在军营里呆了两年，说话就老是咋咋呼呼的，有点动静，恨不能全楼都听见。”
史今的笑脸僵住了，“哪还能都一样，我这也是磨得。当了那么多年班长，老是吹胡子瞪眼的，那不得把自己累死。”
有个人，有个人可不就是天天吹胡子瞪眼吗？倒也没见他累着。他的兵敬他、爱他，也都不怕他。见天的不让他吼一两嗓子，自己倒觉得不舒坦了。
史今笑得俗气，许老师侧头看了半天，“你的兵真幸运，能遇见个这么好脾气的班长。”
“他们是幸运，不过不是因为遇见我。”史今眉目宛然，“能遇见我们连长，才是我们这些当兵的运气。”
“他也像你一样吗？”
“像我一样哪能当上连长？”史今微笑，“我们连长脾气暴，两句话不对就抬脚踹，可护着自己的兵，跟护犊子似的，经常为了我们跟团长顶牛。看他平常装得严肃，一件小事儿，就能让他得瑟半天。”
“我知道了，”许老师点头，“你们连长是很典型的军人，不少优秀将领都是他这个脾气。”
史今不笑了，“是，是吗？”继而又重重点头，“嗯，军人，典型的军人！”
夏日的夜风扑面而过，温润的水汽里裹着冰凉的芯子，史今深深地呼吸，穿着军装的高城才是高城，穿着军装的连长，才是他的连长。
3.
最后，是许三多和成才一起蹬上了袁老A的直升飞机。高城没有看到，他那时正忙着联系军区总医院给伍六一治腿。
知道伍六一受伤的那一刻，他除了痛心，竟然还有一瞬间的惶恐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跟史今交待。没了七连，没了三班，如果现在连伍六一都要离开，难道史今所重视的一切，最后都是在他的手里分崩离析？！
或许还有一个能让史今欣慰的人——许三多，他终于彻底摆脱了孬兵的称号，踏上了成为‘兵王’的旅程。
史今看兵的眼光到底是比自己毒，当初是他一眼看上了伍六一，也是他死活非要留下许三多。现在，他们都成为了好兵，甚至兵王。可是，扪心自问，如果让他一开始就知道把许三多变成一名好兵要付出的代价的话，他还是会像当初一样反对到底，甚至更为坚决。因为在他心里，没有谁能和他的三班长相比。
他知道那时候，史今是有些怨自己的，怨自己不懂他的承诺，不懂他的坚持。可是说实话，他也怨史今，为什么他能为了答应别人的一句话拼命，却不能为了自己努力留下？
所以漠视，所以冷战，所以在许三多取得成绩的时候，依然不能放开心胸。
现在回过头来看，高城更明白自己忽然间的‘心胸狭窄’从哪里来，他不只是为了七连，不只是为了史今，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能和史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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