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承坐在床边耷拉着眼角,他握着江芜的手不愿放开,唇贴着细瘦指节落下细碎的轻吻,江芜有一双文人的手,纤长白皙,他杀人的兵器是笔和银针,手指上摸出来的茧子是薄茧,不摸到基本看不出来,江芜曾经说起过他是江南人,他也确确实实有那种骨子里的温润。
路承小时候被江芜带在身边,鲜少认识别的人,他更没见过什么女子,结识巫情之后从听别人都说他艳福不浅能得如此红颜知己,路承眼里巫情确实是很漂亮,妖冶与美艳恰到好处的结合在一起,但他却一点动心的苗头都没有,他连梦遗想得都是江芜。
路承正出神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比巫情的声音要重一些,听起来应该是个男人,紧接着就是敲门的动静,江芜动弹了两下侧着身子蜷到了床边,抓着他的手心跟个犯懒的猫一样发出细微的呜咽,路承心底一软立刻低头吻上了他的眉梢,他抽回自己的手又赶忙拿被子遮住他半个脑袋替他挡挡动静。
路承起身去应了门,与他差不多身高的黄衣男人只带了一柄随身的轻剑,乌发高束面容周正,眼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路承怔了一下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他示意来人噤声又跟他一起出了屋,小心翼翼的关上门之后拖着他到了廊下。
武功可以偷师学,但兵法战术却得有个正八经的领路人,叶昇的岁数足以做他父亲,曾经也是鲜衣怒马的风云人物,路承蹲在议事厅外听了半年的墙角,最后被叶昇拎着领子扔进了书房,叶昇于他亦师亦友,后来路承初露锋芒之际叶昇就放了权,而今已经赋闲,但论名望却不在路承之下。
他们有段时日没见面了,叶昇对名利看得很淡,交权给他之后就当真去游山玩水再不问盟里事务,路承虽然见着他心下惊喜但还是记挂江芜的情况,与他聊了几句便心不在焉的听着屋里的动静,别人都知道路承带了个人回来,藏在屋里异常宝贝,叶昇刚回来也听见了风声,他还未等打趣几句江芜便已经推开了虚掩的门。
跌跌撞撞走出来的男人身形瘦削,散着的长发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是赤脚出来的,再加上身体虚弱,两步路走得差点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路承吓了一跳立马就冲上去抱住了他,江芜腿脚一软跌进他怀里,一双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叶昇的方向。
江芜额上出了一层虚汗,若不是路承半扶半搂着他,恐怕他早就扑到了叶昇面前,江芜眸子泛红,完全睁开的眼睛里全是细密的血丝,路承一头雾水却又总觉得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江芜抓着他的小臂指节泛白,几近睚眦目裂的看着叶昇,路承从未见过他这样仇视一个人,即便是对契佪,江芜都从来没有这样过。
叶昇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甚至本能的后撤了半步,江芜的五官和身形完全张开了,再也不是曾经那个瘦小清冷的少年,即便此刻病弱无力,但这股子愤恨却让叶昇心底一虚,他未等路承反应过来便转身离开,脚步越来越快越走越急,他隐约听到江芜含糊不清的动静,字字句句都透着泣血的恨意,像是要将他挫骨断筋那般。
路承两天之内第二次在江芜嘴里听见了杀这个字,不同的是江芜这次是让他杀了叶昇,他搂着歇斯底里的男人拥进怀里,叶昇走的太快了,像是根本不敢见江芜这个人,他不是傻子,这里头牵扯的事情一定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叶昇就算对他有恩也抵不上江芜半分,可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叶昇眨眼就不见人影,而江芜再恨再急也连迈步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路承咬了咬牙只能先抱着他进屋,片刻的功夫江芜就已经闹得筋疲力尽,倚在他肩上除去不住的发抖之外再也做不出半点动作,路承抱着他上了床,正打算出言安抚的时候江芜抓着他的领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肩颈,他第一次听见江芜在清醒时的哭声,压抑嘶哑低沉,微弱的声响能将他一颗心割的鲜血淋漓。
“我不在这……路承……我不要在这……承儿……承儿……走,我要走……”
第8章
深褐色的车帘掀起一角,外头的光线明亮,时不时还有微风从河面上吹拂过来,但凡是江芜提出的要求路承一向不含糊,他们隔天就打算动身离开,路承打算从漓水河岸往七星阵走小路,绕过兰亭书院直接去南屏山,省的路过烟雨居舍再碰上叶昇或是别人。
路承还在车外头,巫情正跟他叮嘱着什么,江芜披着一件外袍坐在车里,从他的角度看上去路承高大英俊,巫情美艳动人,若说不般配都是违心的话,他倒不至于因此吃味,他只是觉得路承成长的太优秀了,且不论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但是十五年的差距就已经足够磨去他所有的勇气,而今他未到不惑,大概还看不出什么太明显的差距,等他过了四十路承恰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像巫情这般明艳大方的女子怕是还会在路承身边层出不穷。
水上的凉风打着转的钻进了车里,带着些许潮气,江芜冷不丁轻咳了一声慌忙放下了车帘,轻微的响动出卖了他在偷看的事实,路承立马止了话头又跟巫情最后确认了一边平日里需要用到的药材和剂量,确认无误后就直接上了车。
江芜靠在车里的软垫上,上身披了一件外袍,下身还是单薄的亵裤,两脚也赤着未穿鞋袜,他是一早上被路承直接从被窝里抱着上车的,就连梳洗也只是草草了事,江芜后头还伤着,他坐在软垫上有些不自在的别过了头,路承坐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揽过试了试额头的温度,觉出来不发热才松了口气。
“你困就接着睡,下午就能到了,先到南屏山待两天,那边事情处理完,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路承柔声说话的动静实在是很难让人拒绝,青年人原本低沉的音色因为满是情意而变得温和平静,带着丝丝的暖意能沁到人心坎最柔软的地方,他拥着江芜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又拉过外袍仔细给他盖住了身子。
江芜垂着眸子不敢抬头看他,他们一路从昆仑赶过来,他一个恶人谷里逃出来的战俘,被路承这样带在身边已经足够惹人非议,而今又因为他一句话,路承便带着他走,仿佛这世间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东西,兵权也好名望也好,路承统统都抛在了脑后。
车轮的声音很催眠,江芜倚在他肩上默默不语,没用上多久就昏昏睡去,他只觉得很暖也很安心,路承的怀里很舒服,他想不起来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情,也仿佛只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没有欠下谁的情,也没有背负任何人的血债。
江芜熟睡的样子格外撩人心弦,柔软乌亮的发丝垂在额前遮去小半眉眼,其余的长发都散在背后,发尾已经能盖住半个臀部,窄瘦的腰身皮肉光滑,锁骨精致肩颈瘦削,肩窝里或许还能盛住一汪水,有些突兀的颧骨并不能影响他面上的清俊,江芜生了一个很耐看的长相,越看就越会觉得他俊秀出挑,眼睛、鼻子、嘴唇,哪一处的线条都完美精细。
路承心神一动低头吻上了他的发顶,江芜像是感觉到了又或许只是恰好梦到了什么,他含糊不清的唤了一声承儿,没有那种情欲使然的哭腔,也不是绝望到崩溃的悲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声承儿,平和中略带些许沙哑,落到路承耳朵里却是百转千回。
南屏的驻地守着江边,路承的营帐在里侧,即便如此江芜也还是被江水和人声扰得辗转反侧,路承一来也不能干守着他不动弹,最近山里流寇又开始猖獗,浩气的大部分兵力派去了昆仑,打了胜仗之后路承是最先回来的,其余兵力都分散各地做善后休整,加固据点,眼下南屏的兵力绝对不算富余。
江芜蜷在床里盖着一条薄被半梦半醒的动弹了几下,路承将他安置在营帐里之后就让心腹守在门口让他休息,他们是傍晚才到的,中午路承喂他吃了两块糕点垫肚子,他身子差精神短,也没觉得有多饿,从浩气盟一出来江芜就跟缓过气一样稍稍有了点活力,睡得也还算安稳,他一条腿露在外头,天气在渐渐回暖,也该到了盖不住被子的时候。
江芜难得有了一个平静的梦境,从前那么多年他不是梦见路承被万箭穿心就是梦见那个满是鲜血和尸骨的院子和被放在梁上逃过一劫却差点饿死的婴孩,他这回的梦里却是记忆里的万花谷,落星湖里的水澄明干净,阳光照耀上去会变成细碎的流金晃得他眼都花,而他也变回了半大的孩童,穿着规规矩矩的半夏衣,蓄着刚刚盖过肩胛骨的头发,学医习武,谨慎而认真。
他走进繁华锦簇的花海里,刚会走路的小鹿跃跃欲试的跟在他身后,小蹄子轻盈灵巧,跟他齐头并进也不成问题,他走了很远的路途,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一方简单质朴的院落,袅袅的炊烟在风中飘散,身形瘦高的男人站在门口冲他招手,江芜看着他展颜笑开,快步上去想扑进他怀里,却只拥抱了虚无的空气。
那人转眼就出现在他身边,坐在三星望月的房顶上,高处萦绕着湿寒的雾气,江芜裹着一件毛绒绒的小披风靠在他身边,那人用枯瘦苍白的指节抚上了江芜的头顶轻轻拍了几下示意他噤声,他指向往长安去的地方,轻声告诉江芜外头有太多太多值得去见识的地方。
江芜睁开眼睛搂着怀里的被子静默了许久,梦里的男人是他曾经的师父,善良正直,医术精湛,他还小的时候曾被他带着出去治病救人,后来等他大些到了该开蒙的时候,师父就带他回了万花谷,这一回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江芜记得他临终前曾嘱托过,这世间万物万事皆有因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江芜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叮嘱着遇事切莫强求,可他真的没法甘心,他始终记得师父高挑潇洒的样子,也记得他一夜之间枯藁下去的模样,医者不能自医,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染了病,师父病逝那年他不过十三岁,尸骨安葬过后他本应继续在谷里学艺,但却自己执意离开了万花谷,再也没有回去。
路承掀开帐帘进来江芜也没有什么反应,等到他把食盒打开摆出饭菜,江芜才跟如梦初醒似的眨了眨眼睛,路承扶着他起来让他倚上垫子,他睡得太久四肢都酥麻无力,路承让人煮了鱼肉馅的馄饨,这边的厨子擅长料理河鱼,馅做得嫩而且还没什么土腥味,拿鸡汤煮出来的馄饨入味热乎,江芜低头咬破了外皮吮了吮里头的汁水,极鲜的味道刺激了他的味蕾,路承看他爱吃心里也高兴,江芜许久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就着热汤和清口的咸菜一连吃了大半碗,额上也冒了零星的汗珠。
江芜的教养很好,路承也被他带着养成了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江芜睡得久了不想再躺着,觉得饱了便倚在床边让路承吃自己的,路承端着饭碗一口一个馄饨吃得狼吞虎咽,拿余光瞥向江芜的时候见他还出神似的盯着空碗,那种想吃却又不好意思的表情实在是可爱的紧,路承顾不上嘴里还有东西就咧嘴笑出了声,汤汤水水的溢出来不少,跟小时候吃饭的时候一个德行。
江芜下意识的就像拿袖口给他擦,还没擦干净路承就咽下嘴里的馄饨又含了一个,然后拉过他的腕子手指交错相扣,吻上他的唇往他嘴里塞了个还热乎乎的鱼肉馄饨,江芜耳廓通红的低头吃着嘴里的东西,路承抓了抓脑袋又拎着食盒跑出去了一回。
刚吃上晚饭还没小灶的护卫们见他拿了两碗鱼肉馄饨还要拿差点眼睛都绿了,路承人缘很好,驻守护卫守卫的年纪大都与他相仿,平日里也没少跟他插科打诨,看他还要打劫便都咋咋呼呼的往厨房门口一堵不让他拿,上了年纪的厨子哭笑不得的看他三下两下的单手拆招跃到灶台前头,捞了一大勺馄饨连汤带水的往碗里一放,盖上食盒脚底使劲,使了两下轻功蹿出去老远,手上稳稳的托着食盒,半点汤水都没洒出来。
江芜看着面前满满一大碗馄饨愣了半晌,路承邀功似的舀了一个喂到他嘴边,还信誓旦旦的跟他保证不够还有,江芜无可奈何的拿过勺子往路承嘴里塞了一口,他早就饱了,只是看路承吃得那么香才被勾得又想吃一个,路承也不跟他谦让,咬着勺子不肯撒口,腻腻歪歪的非要他喂。
路承小时候吃饭不太老实,襁褓中的时候江芜只能拿手指头沾着羊奶或者米汤喂他,再大一些吃饭也都是狼吞虎咽的生怕挨饿,他这些年在浩气盟行军带兵,自然也就是风卷残云不会细嚼慢咽,江芜也不知道自己是那根神经搭错了,他喂路承喂得手酸但也没觉出来,路承傻呵呵的张嘴吞咽,江芜也不知道他到底饱没饱,看他一个劲张嘴等着便不知不觉的喂完了一碗。
晚上睡下的时候路承撑得叫苦不迭,他搂着睡熟的江芜心里头思量着若是以后天天这般喂下去,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该胖上一圈。
江芜的心事大概真的跟浩气盟有关系,他在南屏待了几日,恢复的竟比之前要快,这边驻守的护卫多是些年轻人,没有什么心眼,最重要的是武艺和忠心,南屏山紧邻浩气盟,算是浩气盟的咽喉要道,路承曾经在这待过半年,无论驻军将领还是补给人手,亦或是来往的商贩他都认识,数下来这边阶职最高的就是路承,江芜住在帐里休养,闲来无事出门走动一会也很方便。
路承还是要忙正经事,江芜心思比他多一点,知晓自己身份尴尬也从未往议事的军帐里去过,路承看他好转了不少恰好江边也凉爽,近来脉象也平稳,想必这回蛊发应该不会遭太多罪,心思稍稍安宁下来路承就想法设法的开始跟江芜亲近,奈何流寇未平,他还得思量对策部署,周围山势险峻,流寇久居山腹之中每回围剿都很难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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