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冽, 春令穿着厚厚的棉袄,但是西侧间有地龙,没一会儿功夫, 她身上的贴身里衣就湿透了。
苏云溪瞧见她鼻尖沁出细汗来,先是叫她不必紧张,又见她略显臃肿的穿着,登时明白,她这是热到了。
笑了笑,她心里叹了口气, 这宫里头真真谁都不容易。
“先回吧。”她道。
若是等会儿她身上的汗彻底起来了,再出去冷风一吹,必然要病一场的。
春令面色惶然, 不明白为什么要叫她走。
但不敢反驳什么, 只一脸惊慌的离去, 她神色间藏不住事, 旁人一瞧, 就知道她这是没讨好。
宜妃原想直接处置了她, 见她如此,倒是缓了一手。
万岁爷既然能幸了她, 也能幸了旁人, 只要破了崇嫔的独宠就成。
而苏云溪溜溜达达的,又去御花园赏梅去了。
这宫里头的时光,实在太过漫长无趣,她整日里闷着看书, 心中反而生出无边寂寞来。
突然就有些明白,宫中寂寂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这还是有宠呢,一群人哄着她, 康熙宠着她,若是那终身无宠,膝下也没有孩子傍身的,要怎么去度过这无边长夜。
没有自我价值,没有自我思想。
一路走来,旁人都对她笑吟吟相对,之前做小贵人的时候,旁人的眼神客气而疏离,有时候因着原主嚣张跋扈,得罪的人太多,看着她的眼神,隐隐中还会带着鄙夷。
毕竟在宫里头,这样的性子,是活不长久的。
然而她现在该跋扈的时候跋扈,凶悍的要命,但平时又一团和气,如此一来,旁人倒忌惮三分。
苏云溪再次进入翊坤宫的时候,有恍然隔世的感觉。
宜妃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见了她来,侧眸望了一眼,含笑打招呼。
“崇嫔妹妹来了。”
苏云溪也上前见礼:“想您了,就过来瞧瞧。”
这话说的,若不是两人向来不对付,宜妃差点就要信了,这人嘴皮子也是,如今什么想您爱您不离口,端的会哄人。
“那坐下玩一会儿。”宜妃随口道。
她原是将她一句,不成想,崇嫔这个憨子,真的招招手,叫人搬太师椅过来,稳稳当当在她下位坐了。
这嫔位就是个分水岭,若是小贵人,她的态度能自如些,说句逾矩的话,高位妃嫔掌握着低位妃嫔的生杀大权,但一般人顾忌着名声,不肯明面上来。
但嫔位就不同了,这是主位一样,就算有任何诘问、指责,那都是要过皇贵妃、老祖宗的耳。
若是得宠,这万岁爷也是要问一句的。
“这些日子,一个人在乾清宫,可还习惯?”宜妃纤指捏着杯盖,慢悠悠的刮着杯中茶水浮沫,一边问道。
这话问的有意思,看似问了,实则没有具体方向。
是没有妃嫔相处不习惯,还是在乾清宫一个人伺候万岁爷舒爽。
这是多少人盼不来的差事。
苏云溪知道她什么意思,但也不想如了她的意,只惆怅开口:“您是不知道,这乾清宫啊……”说着她恭谨的行了礼,便板着脸一句话不说。
宜妃看着她的面色,有些懵,所以,她这是学着她了,说话行事都一半,剩下的一半叫人去猜。
这崇嫔长进了,终于知道宫中的行事之道了。
但她神色中那种隐隐的得了便宜还卖乖,被宜妃敏锐的捕捉到了。
这也太气人了。
苏云溪看着她眉梢微微一挑,就知道她心中不虞,转而说起旁的来:“御花园里头的红梅开的好,您要不要也去瞧瞧?”
宜妃心中诧异,还在想,难不成真的是要来寻她玩的。
两人之间的交情,什么时候到这种地步,她都不知道。
当她听到说把易常在也叫上的时候,心中不禁了然,她这是顺带的。
然而闲着也是闲着,跟谁出去玩不是玩,再说,跟崇嫔一道玩,她的名头自然能传进万岁爷耳朵里,就这便成了。
一行三人,带着各自的奴才,便组成一个很长的队。
苏云溪施施然的走在左边,小算稳稳的托着她的胳膊,金钏也在一旁护着。
宜妃是有孕过的人,她看着这架势,渐渐的琢磨出三分来,看向崇嫔的眼神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她这一路就仔细观察,见她行事自如,神色间顾盼生辉,并没有有孕之人那种萎靡不振的感觉。
等坐下红梅下歇息的时候,她便随口道:“这一到冬日就不知道吃什么好,崇嫔在乾清宫可吃了什么不一样的?”
苏云溪随口道:“昨儿一道生汆丸子不错,说是什么长江捞出来的,千里迢迢运过来,都是活物,倒也新鲜。”
说生汆丸子,宜妃就以为是牛羊肉的,但是长江捞出来的,自然就是鱼了。
她连鱼都能吃,宜妃摇着团扇的手顿了顿,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心里也有些拿不准。
“做成鱼丸好吃,这清蒸也不错。”说着她笑道:“臣妾是什么都爱吃的,水晶脍之类的也成。”
听来听去,宜妃算是听明白了。
“你是个爱吃肉的,竟也这般瘦。”她道。
这宫里头不是没有爱吃肉的,那张庶妃就爱吃肉,也许是年岁上来了,端生的膀大腰圆,比有些粗实嬷嬷还要强壮些。
因此宫中很有一段时日,宫妃星点肉都不会碰的。
特别是宫里头的老人,略微上了些年纪,有张庶妃这个前车之鉴,简直日日自省。
苏云溪捏了捏自己的脸,不以为意道:“只要稳定的吃,胖不了。”
她一直都爱吃肉,无肉不欢那一种,要是那一顿没有肉,对她来说,跟没吃饭一样。
宜妃笑了笑,没有接话,小姑娘自然是怎么吃都不会胖的,但是她们这些宫里头的老人,都不年轻了,自然不能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宜妃抬眸看向腊梅,神色有些怔忡,冬日的梅花,在一片枯寂中,特别的温暖人心。
那么生性灵动,宛若海棠的崇嫔,对于万岁爷来说,是不是就像这寒冬腊月里头的一枝梅。
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却是最难得的那一个。
宜妃唇角的笑容,往下压了一瞬,转而又勾起来,仍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而苏云溪坐了一会儿,便叫金钏去拿茶水点心了。
宜妃就看着金钏从食盒中,一一拿出点心来,倒都是些寻常的,但种类繁多,每样都小小的,摆着精致的花样。
她原以为是摆着好看的,崇嫔断然吃不了两块,谁知道对方是都不浪费。
瞧着崇嫔一口一口吃的优雅,但是碟子里头的东西,却一点点消失。
不是做样子,她是真的吃。
苏云溪吃了点垫肚子,这才随口让了几句:“姐姐尝尝?”她知道,这后妃用膳的时候,向来跟猫似得,数几粒米,吃几口菜,便饱了。
她刚开始的时候,决定入乡随俗,也少吃一点。
但是饿得慌。
没到顿数的时候,她就饿的受不了,这才变成一日多餐,再慢慢吃正常回来。
都以为她是怀孕才爱吃,只有她知道不是,她就是这么爱吃,一顿不吃亏得慌那种。
而像宜妃这样,甜甜的点心沾沾呀就放下了,才是正常的。
她没有接着再劝,而是又喝了几口甜汤,整个人暖暖的,这才袖手又看向梅花。
“这花能吃吗?”她问。
听到她问这个,宜妃头一次绷不住面皮子,这是个什么人,旁人赏梅,赏其高洁,赏其孤芳自赏。
她倒好,赏其能不能吃。
“怕是不能。”她温柔的回。
苏云溪从里头听出了些许咬牙切齿的味道,也觉得这提议有些过分,便悄悄的红了脸,别开脸故作无事,望着一树绿萼发呆。
有宜妃在的时候,易常在特别的安静,总是柔柔的笑着,规矩柔顺。
三人闲坐了一会儿,脸面上的话说过了一阵,便有些无话。
不知道怎么的,说到春令身上去了。
毕竟宫中传言颇多,都说她近来得宠,但是万岁爷不肯抬举,没给位份什么的,众人一时在观望。
若是万岁爷真的稀罕,给了位份出来,自然有相应的应对法子。
但是对于宜妃来说,这是她推出来的人,早早的就灌了避子汤,这辈子也别想开怀了,纵然得宠也无碍,更别提还能给面前这个疑似有孕的崇嫔添堵,那就再好不过了。
“早先远远的看了春令这丫头一眼,端的是柔媚端庄,明明在教坊司那地界养出来的,偏偏眼神清纯若白莲。”
宜妃不住口的夸。
苏云溪听罢,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一边道:“是极,臣妾也是爱极了她,那小脸,那身段。”说着她还隐晦的用锦帕擦拭一下嘴角。
眼神中的向往,不言而喻。
宜妃没气到她,反而把自己气的不轻,哪里有这样的女人,在她跟前夸旁人好看,她跟没事人一样。
这还不算完,对方甚至接着说道:“这才是女人呢。”
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宜妃习惯性的将一句话琢磨好几遍,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她没有风情,不够女人。
就挺气的。
窝了一肚子气,偏偏对方笑脸盈盈,面上挑不出一点错来。
“出来这许久,小公主许是要闹了,本宫就先回去了。”宜妃起身,轻声道。
苏云溪和易常在赶紧站起来,恭谨的目送她离去。
“恭送姐姐。”
“恭送娘娘。”
两人各自行过礼之后,又坐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易常在看着宜妃离去的身影,想着以前宜妃对崇嫔的态度,和现在对崇嫔的态度,可见这后宫里头,还是要用位份说话的。
家世固然占一部分,但是进了后宫,个个都是主子。
德妃的家世好吗?和许多贵女比起来,天生就低人一等,只是包衣旗罢了,说起来是伺候皇家的奴才,说到底不过是奴才秧子出身。
但现在后宫中,多少贵女见了她,要卑躬屈膝,跪地的也不在少数。
只要她屹立不倒一日,这宫里头进新人,就算是赫舍里贵人,也得对她低头。
而若是你家世好,又有宠,那可以说在后宫里头,横着走也没问题。
宫里头有万岁爷兜着,宫外头有家里兜着,也无怪乎崇嫔能够过的恣意张扬,比谁都痛快。
易常在心里转了百八个弯,出口的话,却又绵又甜:“好几日不曾见着你,乍一看,您这容色又盛几分。”
苏云溪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现在有孕,担心长斑的情况下,很久不曾认真的看过自己的脸。
“春令容色也好。”这宫里头的女人,姹紫嫣红,就没有颜色不好的。
易常在眼神闪了闪,含混道:“有人在后头捧着,自然养的好。”
这女人想要养的好,那都是钱堆出来的。
苏云溪点头,表示了然。
转而又说起旁的来:“她性子不错,若是有空,你照应一二。”
听到这话,易常在神色微怔,有些拿捏不准为什么。
其实宫里头的人都觉得,崇嫔应当恨毒了春令,毕竟就是这么个优伶一样的人,凭着容色上位,把她的独宠给破了。
却不曾想,她竟然会吩咐,叫她多照应些。
她想问恨不恨,却有些开不了口,这没有春令,就会有秋菱、冬令,左右万岁爷不会闲着。
“成,嫔妾知道了。”易常在柔柔笑道。
她纵然在宫里头,不过是个卑微的常在,但是拿着崇嫔的鸡毛当令箭,一般人还真不敢惹。
两人又说笑一会儿,太阳愈加大了,晒的人昏昏欲睡,特别的舒适。
苏云溪坐了片刻,这才起身,搭着小算的手,施施然的往乾清宫去。
在翊坤宫门口,和易常在分开了,看着她走入殿内。
等她回了乾清宫,更衣洗漱完,随口道:“传召春令过来。”
春令身上有迷人的风情,懵懂而不自知,非长矛盾的气质。
小算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等他回来,神色微怔,身后并没有跟着春令,苏云溪便皱了皱眉:“怎么?”
她话音刚落,小算总算是缓过来,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春令,没了。”
没了两个字,简简单单。
“没了?”苏云溪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摆出表情。
昨儿的时候,她尚跟她说了几句话,今儿就没了。
“怎么没的。”她问。
小算低头,跪在地上,轻声道:“说是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掉井里了。”
两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
“掉进去呛了水,救出来就不成了,窝了一肚子水,好不容易压的吐出来,又呛肺管子里头,人昨夜里就没了。”
只是这身份卑微,也报不上来。
故而上头的人不知道,下头的人不敢报。
苏云溪听罢怔怔坐在原地,她的生命可真脆弱,就这么没了。
她有些自责。
索性到了小憩的点,她直接钻进被窝里,躺着也睡不着,想的都是头一次见春令的时候,她那又茶又欲的样子。
又是春令面对她的时候,那种乖巧的小心翼翼。
她刚开始以为她是装的,后来才知道,她被训练的宗旨,就是要在康熙面前展现她最美好的一面,而在妃嫔面前又是最为严苛的宫规。
这么来来回回的想,没一会儿就头昏脑涨。
金钏过来看了好几次,都见她还睡着,不禁有些莫名,喊了几声,不听说话,摸了摸额头也不热,就想着她是不是孕期嗜睡终于来了,这才没吵。
但是等康熙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可崇嫔娘娘还睡着,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脚步顿了顿,随口道:“叫她睡吧。”
刚跨过门槛,见金钏这小东西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不禁多问了句:“崇嫔怎么了?”
他一问话,金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将事情都给说了。
当康熙听到说是因为崇嫔知道春令没了,就一直睡着的时候,他不禁也跟着皱了皱眉。
坐在床沿上,康熙轻声唤:“崇月?崇月?云溪?”
他喊了几声,苏云溪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见他之后,心中的委屈和害怕就再也抑制不住,啪嗒啪嗒的掉眼泪。
“春令没了。”她更咽着开口。
她原本没有得宠,应当是无事的,但是她为了迷惑宜妃,每次都揉红了春令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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