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嘴滑舌。
顾缜看看他,只看得谢九渊心猿意马,才说起正事:“朕让你在江南多看、多听、多想,现在说说,都看了听了想了什么?”
谢九渊思索片刻,娓娓道来:“臣去时,曾上折陈了通船费所感,陛下的回批可谓是醍醐灌顶。次日,船经淮安,下船休整时,宿卫打听出一件新闻。”
“当时,淮安知府正在怡红阁大摆宴席,请的是江南道监察御史,这二人同为文相门生,此番宴请却不是为了叙同门之情,而是淮安知府被江南道监察御史抓了把柄。”
“说是淮安知府府上的一名衙役,也是淮安知府第九房姨太太的亲弟,强抢了淮安盐商魏家一名家仆的妻子,那女子不堪受辱,跳井而亡,家仆与衙役争执起来动了手,被衙役借机锁进牢里害了性命。那家仆是世代伺候魏家的忠仆,魏家是官商,遍寻门路,找到了江南道监察御史告状,想要一个说法。”
“回程时,也停靠了淮安,臣托宿卫下船打听,当时告状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江南道监察御史反倒敲了魏家一笔竹杠。此时魏家已是贿考罪民,树倒猢狲散,淮安盐商的称号,换了当地另一家盐商顶上。”
见谢九渊言语中似有不忍之意,顾缜叹了口气,道:“佛家说因果业报,如影随形,现世报不了的,还有前生后世,三世因果循环不失。故而百姓愿意信佛,忍了苦难,指望来生享福,那些权大势大的恶人们,他们无力惩戒,也只能指望他们来世遭报应。然则,寻常百姓一旦行差踏错,惩戒却来得最快。”
谢九渊跪在脚踏上一拜及地,诚心道:“陛下明察秋毫,有仁爱之德。”
顾缜推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问:“那谢大人是悟出什么来了?”
“民生多艰”,谢九渊沉声回答,顿了顿,又道,“为官不易。”
“为官不易”,顾缜跟着他重复了一遍,才问:“怎么个不易?”
谢九渊看向顾缜,略一犹疑,说出了一段可谓大不敬的话:“先帝末年,弄权任性,百官苦不堪言,文相为朝堂砥柱,以一人之力维持朝政,可谓天下官员表率。臣原以为文相只是贪恋权柄,此番下江南才明白,文相虽未严掌奉天殿,地方官员却被文相掌了半壁江山。‘文半朝’确实是文半朝。”
“以臣途中见闻为例,淮安知府是文相门生,本应监察的江南道御史是文相门生,淮安知府的上级江苏巡抚、上上级江南总督,全是文相门生,官官相护,何来监察?地方做事本就艰难,不是文党的官员,为了好做官也会加入文党。一地如此,冤案无数,数地如此,国家危矣。”
“文相用错了一个冯伟象,错处却不是他用错人,而是不该结党营私,有一个冯伟象,就有数个没被查出的冯伟象。文党之过,已不是文相当年之功可抵,绝不可放任其无尽增殖。”
顾缜笑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问他:“你打算用梅子期?”
“是。”谢九渊一愣,即刻答道,“文相不会再信任他,也不会明着与他撕破脸。他永远背着文党的名声,却要为陛下做事、”
说到这里,谢九渊又是一愣,又一拜,谢罪道:“臣绝无结党之意!”
顾缜没有让他起身,忽然转而说了别的事,问:“爱卿可曾看那锦囊中的字条?”
“未曾。”
反正谢九渊跪在地上,顾缜也就放任自己盯着他的肩背,又问:“那爱卿,你猜一猜,那字条上写得是什么?”
谢九渊咬牙直言道:“臣斗胆,猜字条是空的。”
“爱卿果然聪颖”,顾缜面露哀戚,却不得不继续问,“那爱卿,你知不知道,朕为何给你一张白纸?”
谢九渊亦是直言不讳:“陛下是想告诉微臣,臣没有退路,而且,臣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
“说得好。”顾缜凝眸望着谢九渊挺拔的脊梁,再次问起,“你可曾后悔?”
“臣无怨无悔。”谢九渊却抬起身,望进了启元帝的眼睛,“陛下在臣临行前,叮嘱微臣不可轻信宿卫,微臣还未到江南,宿卫对待微臣的态度就有了天渊之别,臣斗胆,猜测陛下当时收服了宿卫统领,为微臣办案减少了障碍。”
他居然猜到了。
顾缜一抬眼皮,不肯承认,“谁说是为了你?”
谢九渊低笑,“那是臣多想了。”
顾缜红了耳尖,只看着自己的手,沉声道:“你放手去做,朕虽不会扶着你走,却也不会让你做一个孤臣,要除文党,靠单打独斗是不行的。为官不易。有朕看着你。”
他话句句都说了一半,但谢九渊听懂了。
少年天子言语中的信任与嘱托是那样动人。
谢九渊心下激荡,忍不住伸出手去,缓缓握住了启元帝的手,应道:“臣,必不负重托。”
“这是不负重托的意思?”顾缜挑着眉,望着二人交覆的双手。
谢九渊有意笑得风流倜傥,闹得顾缜差点绷不住挑眉找事的表情,却听谢九渊说:“这是我有话想问你的意思。”
哟,胆子越发大了。
“问。”顾缜到底是没怪罪。
谢九渊握紧了顾缜的手,小心望着他的眉眼,问:“云堂,玉牌是我送你的,是不是?”
顾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望向谢九渊,几乎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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