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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间,他听见一阵埙乐,时而悠扬,时而高亢。他知道,她已经在等着他了。他停下马车,往一边的树林里看了一眼。只见那树丛中走出一个人来,白衣胜雪,眉目冷冽。一身劲装衬托得她越发瘦小,一手执剑,一手拿埙又令人分不清她到底是好是坏。

她走到了马车边,好好打量了一番顾容,笑道:“你可让我好等。”

顾容知道因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她已经在此等候了好些日子,只好道:“从今往后不再让你等了。”

她坐上马车,夺过缰绳,一挥鞭,马儿就带着车往前跑了。

不知是因为心事上了心头,还是路途遥远要寻个话说,她突然道:“你还记得梁述吗?”

顾容当然记得,正是梁述助他杀了慕容忱,便道:“记得,你提他做什么?”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苦笑一声,道:“他死了,我前番去西塞,就是去为他收尸。可是……我怎么也没找到……”

恍惚间,她又看到了那个愿意为她付出所有的人。他从来不觉得受伤有什么可惜,也不觉得委屈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只希望她好过。可是,他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抛弃了这世间,抛弃了她。

顾容突然明白了,她待梁述应该就像是他待萧啟,可是,梁述死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抱住她的肩膀,道:“英姐,我们要往前走了。”

她一听这话,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自言自语似的道:“你不知道,他很傻,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去做,根本不在乎他自己是不是会受伤,也不在乎是不是会死。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总是理所当然地利用他,觉得他就是我最得力的属下。可等到他走了,我才知道我曾经把他的真心践踏得一无是处。”

顾容此时亦是失了萧啟的心情,被武英这番话一触动,心中的难堪又加了几分。他向来自诩洒脱,得即高歌失即休,真没必要似个小儿女般沾巾揾泪。可是,这些年的感情哪有那么轻易便能忘却。

“英姐,回到南方后,你打算如何?”

武英知道自己方才实在不应该,可是有些情绪只能告诉给能懂的人听。回到南方,她要是跟人说起梁述的事,只有被嘲笑的结果。嘲笑什么呢?嘲笑她乱了尊卑,居然为一个见不得光的杀手感到惋惜,居然还对那个杀手动了情。

“那些人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说是借此巩固彼此的合作关系,他们也会更加忠心于你。”

顾容攥紧了拳头,不算长的指甲陷进了肉里,伤痕处渗出了血来。他就知道,那群人趁着自己不在会肆意妄为,可没想到他们居然敢把主意打到武英头上来。

“看来我回去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也足以让我忘记了在京中的一切了。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他们得逞的。再怎么样,也只有我才是能决定你婚事的人。”

武英此时脸上泪痕未干,听了这话却笑了,道:“怎么,你想娶我不成?”

顾容的确想娶武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断了他们那些人的心思,也能很好地保护他们两人。更何况,他们两人正处于相同的境地,若能结合,或许就能治愈彼此心中的伤痛。不过,他也只是想想罢了,武英也该找个更好的人才对。

“你可是我姐,我可不好意思。”

武英轻笑出声,戏谑道:“哟,你当我是你姐,那当初我进汝阴侯府的时候,你为何冷言冷语,巴不得我赶紧不见了好?”

顾容一听就知道自己当初造了多大的孽,只好在一旁赔罪,道:“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姐姐就别计较了。”

其实,武英才是前朝皇室嫡系后裔,本应姓柴,却因需要在外避祸,不得不用了母姓。又因为她父亲只她这一个孩子,故而南边的势力都把希望放在了顾容身上。可顾容生来就跟他们不对付,常常闹出些违背他们心意的事来。后来顾容一家被人追杀,他们索性就没去相救,只等着他来求救。可惜顾容宁死也不低头,哪怕要被一外地人卖掉了也不回南方。

武英的父亲十分忧心,一面派人打听他的下落,一面让女儿去暗地里襄助。原本以为能够很快就带回顾容,却不想他迟迟不归,他只好让女儿先虚应下一门亲事,等到顾容回来再作打算。

行至一座山前,武英突然停住马车,走了下去,道:“我只送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顾容不知缘由,还以为武英另有要事要办,便问道:“怎么,你还另有事?”

武英摇头,只是抽出了手中剑,看着剑刃上的寒光,道:“你在汝阴侯府这些年,没了不少男儿的骄傲与气概,多了不少女儿的娇嗔和秉性,不经受一番磨练,你回去后定会受欺负。就好比这剑,要是剑刃未开,岂能伤人分毫?”

顾容不想自己在武英眼里已变得弱不禁风,甚至多了女人的脾气,只好自己反省反省,越想越觉得自己确实有了这毛病。他回想着往日在汝阴侯府的种种,可真是为了萧啟什么模样都做出过,不巧的是,武英竟也见了大半。他叹了口气,不加辩解,只是低着头不敢见人,摆摆手道:“你走吧,我一人能回得去。”

等到武英走后,他才抬起头来,望着面前这座高山,他有了些许恍惚。他想到的居然是,如果萧啟在这里,他一定从山顶跳下来让他看,让他好好尝尝后悔的滋味。可是,萧啟已经变得狠心了,说不定还巴不得他就这么死了。真是可笑,昔日一点烫伤都能惊动他,如今一场噬人的大火他却能迟迟不来。掌中珠玉的日子过得多了,可真受不了做那水中飘萍的滋味。

此时的萧啟正两眼放空地待在他的新书房里,他跟门外的小厮说了,不准任何人来打扰。他还没有从顾容离开这件事里缓过神来,他有点怀疑自己那时是被什么给蛊惑了,才会觉得顾容合该离开。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一下,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停下来,让他永远不需要去面对外人的眼光和家人的希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亲的了,他明明记得他是要和顾容永远待在一起的,可是他却抛弃他了。

这么一想,答应成亲后的那段时间开始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给顾容甩脸子,说要搬出去住。而顾容只是冷笑一声,说他压根不介意。他只好去找人借酒浇愁,结果遇上了陈侃。陈侃说他跟顾容的事一直是京中的一个大笑话,让他赶紧把顾容给处理了,不然就会成为一生的耻辱。

他很生气,把陈侃打了一顿。可是,他又觉得陈侃说得很对,因为酒楼里的客人看见他时都笑得很奇怪。是啊,堂堂宣威将军,居然想和一个出身卑贱的小厮携手一生,这不是个笑话又是什么呢?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更加不乐意去见顾容,甚至连沉香苑也不想进去了。他央着母亲给他新辟了个院子,作为成亲后常住的地方。他只想躲开顾容,要是见了他,他哪敢又哪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一连几个月,他都躲着顾容。可是有时候他又会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见顾容日渐消瘦,他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他不再是那个能给顾容一辈子承诺的人了。与其再留顾容在汝阴侯府,倒不如给他自由,放他归去。

因此,一得知沉香苑出了事,他便压抑住自己想去见顾容的心情。唯一想的,就是借此机会让顾容离开。他一直不肯去沉香苑,他怕去得早了顾容也就走得早了,说不定还会给顾容留个念想。

他不想给顾容留念想。顾容就该彻底断了对他的念想,这样,才能继续新的生活。至于顾容是否恨他,是否会就此永远忘了他,他已经不介意了。因为他永远不会忘了顾容。

想到这里,他立即起身提笔,依着当初从西塞回来时见到的顾容作了一幅画。每一笔都是思念,每一个动作都是倾诉。可是想到从此往后身边再无顾容,他的心便像是空了一块,手中的笔也因手的突然无力而落在了纸上。墨水很快便洇开,一幅画也被毁了大半。

他有些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没再提起笔来。他想,他同顾容的情意便同这幅画一般,毁了便是毁了,就算再作一副也不再是初时的模样了。他放了顾容自由,可他自己,却画地为牢了。

夜深了,萧啟的夫人着人唤他回去了。他本想背着手就走,却回转身来,看了那亮着的油灯一眼,对身边的小厮道:“把火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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