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杨兼听到这个字, 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起来。
或许很多人觉得,“朕”这个字从秦始皇开始, 就是皇帝的自称, 但其实并不然。在南北朝时期,北周延续的是周朝的礼制, 皇帝自称寡人, 而北齐的皇帝自称孤,都没有以朕自称的习惯。
怪不得宇文胄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朕”这个字眼儿在这种年代里, 便稍显陌生了一些。
杨广之所以认识他骆拔, 其实缘故很简单, 杨广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乃是个“过来人”,因此熟知这段历史。别看他骆拔现在还不是甚么大官, 但是日后在北齐, 那是如鱼得水,好不自在,与高阿那肱和韩凤并称北齐三贵, 等到北齐灭亡之后, 这三贵都归降了北周,所以杨广一眼就认出了他骆拔,纵使这具小包子的身体以前从未见过他骆拔。
杨兼现在回想起来,便宜儿子的确太聪明了一些, 有的时候,表现出了不同于寻常孩童的聪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 就算再聪明,也绝对不可能挑拨离间,而且还不是为了多食一口,多顽一个玩具,小打小闹的挑拨离间。退一万步说,就算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早熟的厉害,学会了挑拨离间来自保,但是也绝对不可能扎瞎高阿那肱的眼睛。别说是四五岁的孩子了,放一个成年人去,想要扎瞎高阿那肱的眼睛,也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有的时候,小包子又和寻常的孩童没甚么两样,喜欢撒娇,喜欢哭唧唧,喜欢粘人等等……
宇文胄说:“我并未有甚么恶意,只是……有些事情放在心底里总觉得不妥,还是想对镇军将军言明,也免得误了甚么事儿,镇军将军只当我多事儿也好。”
杨兼收敛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笑了笑,说:“怎么会?兼都听说了,高阿那肱冲入潼关大营之时,宇文郎主舍身保护犬子,兼感谢还来不及。”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等宇文胄把粥吃完,杨兼便收拾了空碗,离开了营帐。
这个时辰,便宜儿子应该快要醒过来了,杨兼眯着眼睛想了想,试探试探……也好。
杨兼轻声打起帐帘子,悄无声息的走进去,营帐里面有些昏暗,小包子还未醒过来,睡得正香,这几日小包子一直都有睡午觉,所以这会子已经习惯了睡午觉,十足香甜,还打着小呼噜,吐息匀称的厉害。
杨兼走过去,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小儿子,一张小包子脸,已经被喂养的白白嫩嫩,脸蛋上都是婴儿肥,小手臂差点胖出了小藕节,别看他年纪小,睡觉的模样竟然异常的规矩。
两只小手放在身前,搭在被子上,小身板儿笔杆条直的躺着,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
“唔……”小包子突然梦呓了一声,杨兼没听清楚,往前凑了凑,仔细倾听。
“好……头颈……”
杨广用了午膳,悠闲的躺下来睡午觉,自从做过人质被救回来,杨兼对他的宠爱程度已经变成了溺爱,真是你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每日中午一定要吃得饱饱的,然后睡一次午觉,杨广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胖了一圈不止。
已经熟悉了这种安逸的生活,杨广很快便睡着了,朦朦胧胧中,竟然又回到了江都宫的成象殿,杨广手中举着铜镜,映照着自己的脖颈,修长有力的食指划过脖颈上微微露出的青筋,轻笑说:“好头颈,谁当斫之?”
“好……”
“头颈……”
杨广梦到这里,便有些幽幽转醒了,睁开眼目的一刹那,登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竟然是杨兼!
杨兼也不知何时回来的,趴在床牙子边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仿佛是看着小羊的大灰狼。
杨广下意识皱眉,但立刻又换上了小娃儿的天真无邪表情,甜甜的说:“父父回来啦!”
杨兼笑着说:“乖儿子,你方才做甚么梦了?”
杨广稍微有些僵硬,但对答如流,说:“窝没做甚么萌鸭!”
杨兼挑眉说:“哦?是么,父父怎么听到你说甚么头颈?”
杨广暗暗心惊,他方才梦到了成象殿谋反之事,没成想竟然梦呓了出来,若是被杨兼听到,不知会不会被当成狂人。
杨广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小肉手捂着自己的脖颈,蹬着短短的小腿儿,故意撒娇说:“是……是脖颈扭了,睡得……睡得落枕了,父父,揉揉!”
小包子往杨兼怀里一滚,赖着不起来,还在杨兼怀里打滚儿,杨兼怕儿子掉下床去,这年头的床已经是架起来的,有一定高度,小包子这么小,若是掉下去一定会摔到,杨兼连忙把儿子抱起来,说:“好好,父父给你揉揉。”
杨广还以为危机解除了,毕竟平日里杨兼根本不怀疑他,杨兼虽然聪明,但是杨广精明,他深知杨兼的软肋在哪里,加之自己现在又是一个小包子,小包子能有甚么坏心眼儿?因此觉得只要一撒娇,杨兼根本不会怀疑自己。
但是杨广的算盘却打错了,因着宇文胄的“告密”,杨兼对杨广已经有了一丝丝的狐疑,这会子杨广转移话题的模样,就显得不如往日里那般自然了。
杨兼不动声色的给小包子按揉脖颈和肩膀,说:“饿了没有,父父做了冰粥,起来食一些?”
“嗯嗯!”杨广为了不让杨兼怀疑自己,使劲点了点小脑袋,他其实才刚睡醒,根本就不饿,但是架不住被冰凌拔得凉丝丝的冰粥,一时犯了馋瘾,至于身材甚么的,左右自己是个小包子,还不需要那东西。
杨兼把粥碗递给小包子,杨广却执意要坐到案几边上食用,这点子是他从骨子里带来的家教,已经养成了习惯,吃有吃相,站有站相。
杨兼挑了挑眉,看着小包子执意要在案几边才食用,不由眯了眯眼睛,小儿子素来教养很高的模样,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儿而已,若是换做旁的小孩子,让他们在床上又吃又喝,巴不得欢心呢,但是小包子从来不如此,一定要在案几边才能食的安心。
且素养奇高,用膳的时候慢条斯理,吃法也十足讲究。杨兼以前对儿子带有两米厚的有色眼镜,无限柔光加持,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这会子仔细一看,的确不同于旁的孩子。
别说是贵胄家中的孩子没有这种教养,小包子他在进入隋国公府之前,可是一个小难民,被拐子拐走的那种,这年代的百姓,吃饭都吃不饱,还学甚么教养?
小包子杨广正在砸砸砸的吃粥,突然感觉到一股子“诡异”的目光,直挺挺的扎着自己,抬头一看,竟然是杨兼,杨兼今日里的目光,竟然比往日里都要……“热烈”?
杨广一时也找不到适合的言辞来形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至于到底哪里怪怪的,他又说不上来。
杨广想要试探一番,故意把声音放的极其软糯香甜,说:“父父这么看着窝,肿么了咩?”
杨兼笑了笑,收敛了表情,很自然的抬起手来,给小包子擦了擦脸蛋儿,说:“粥水蹭在脸蛋儿上了。”
杨广一听,这才放松下来,原来是粥水的米粒蹭在脸上了,还以为有甚么天大的事情,他放松下来继续食粥。
杨兼就支着手臂,撑着额头,侧头盯着小包子吃粥,虽然是暗搓搓的观察,但杨兼不得不感叹,儿子吃粥的样子,当真可爱啊。
等杨广吃了粥,杨兼打算再试探他一番,便拿了一些公文在营帐里看。
小包子杨广奇怪的说:“父父今天不去幕府公干咩?”
杨兼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说:“大将军在幕府,父父今日便在这里公干,陪着我儿,好不好?”
“好——”小包子奶声奶气的应声,甜度爆表。
杨兼坐下来,把文书铺开,一边是关于辎重的,大多是“后勤”的文书,一边是关于布兵的,大抵是探子的回报。杨兼把两种文书混在一起,杂七杂八的扔了个乱七八糟,铺的满地都是,看了没有一会子,杨兼差点睡着,便顺手收拾成两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乖儿子,父父出去散一散。”
“嗯嗯!”小包子乖巧点头。
杨兼很是自然的离开营帐,看似去外面散一散,其实离开之后立刻折返回来,藏在营帐边上,偷偷打起一点子帐帘子缝隙往里看。
杨广等杨兼离开之后,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来到那两摞文书跟前,案几有一定高度,文书摞起来又有一定高度,小包子便扒着案几,垫着小脚丫,伸着小胖手去够文书,把文书拿下来展开,托在手里,像模像样的看,有的时候竟然还摇头晃脑。
杨兼眯起眼睛,心说是了,便宜儿子果然识字,之前他就发现了,只当儿子很是聪明,不过这些文书的字眼全都生涩拗口,杨兼已经恶补了很多文言文,有的时候还看不太懂,小包子小小年纪,竟然一副看的很明白的模样。
杨广根本不知自己正在被“监视”,他奶香的包子皮儿,几乎要被杨兼一点点扒下来了,刨去奶香的外皮之后,那里面剩下的可不是奶里奶气甜度爆表的奶黄馅料,而是十足十的黑芝麻馅儿……
杨广看着文书,大抵了解了一下如今的军营情况,从京兆送来的文书上写着,人主准备犒赏三军,派遣了卫国公宇文直作为使者,不日便会来到军营。
杨广肉嘟嘟的唇角挑起一抹冷笑,宇文直那庸人,怎么会是来犒赏三军的?怕是想要把兵权请回去的。
杨广冷笑着摇摇头,顺手拿起下面一本文书,展开一看,不由皱眉,这哪里是军报,分明是关于辎重的文书,上面都是一些粮草的归总等等,分明应该放在另外一堆儿辎重的文书中,想来是杨兼粗心大意,给分错了类。
说起来的确,杨兼看起来聪明又通达,是个温柔又心细的人,但相处久了就知道,其实杨兼一点子也不温柔,且一点子也不心细,他其实是个十足“粗枝大叶”的人,做事还有点马虎和迷糊,寝舍中经常弄得一团糟,最干净的地方,要数杨兼的膳房和灶台了,总是收拾的井井有条。
杨广却是个“强迫症”,还有些洁癖,眼看着杨兼将文书分错了类还不自知,便摇摇头,叹了口气,甚是无奈的随手将那文书放在辎重的一堆儿里,而且还谨慎的将那文书放在下面,没有放在最上面。
杨广哪里知道,杨兼虽平日里粗心大意惯了,但这会子他是故意的……
杨兼知道,便宜儿子素来有一点强迫症,喜欢整洁干净,于是临走之时,故意将粮草辎重的文书,放在了军报的一堆儿之中,这粮草的文书无论是言辞还是内容,都是十足的生涩,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半大孩子,根本看不懂,所以杨兼故意拿这份文书试探小包子。
果不其然,小包子真的看懂了文书,发现文书分错了类别,便把粮草文书顺手放回了本该的类别里,而且杨兼还发现,小包子留了一个心眼,他没有把文书放在表面上,而是辛辛苦苦将粮草的文书抱起来,然后把那份分错类的文书放在中间,不明显的地方,又不辞辛苦的将其他文书抱起来,垫着小脚丫放上去。
小包子放好文书,还拍了拍,奶声奶气的说:“介样便无错了。”
杨兼等小包子都做好,故意拖了一会儿才走进去,不引起小包子的怀疑,他刚走进去,小包子便甜甜的说:“父父回来啦!”
说着,还颠颠颠跑过来,给了杨兼一个大大的抱抱。
杨兼抱住跑过来的儿子,笑着说:“父父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乖乖的?”
“乖乖哒!”小包子使劲点头,如果不是因着杨兼刚才没有离开,他恐怕都要被这个奶香十足的小包子忽悠过去了。
杨兼把小包子放下来,抱起那两摞文书,说:“乖儿子,父父要继续去处理公务了,你乖乖的。”
“好——”小包子又拉了一个奶里奶气的长音,坐在床上,两条小腿儿沾不到地,晃来晃去,百分之百乖巧的模样。
杨兼抱着文书走出营帐,全都带回幕府大营去,宇文会正好批看完今日的文书,累的腰酸背疼,趴在案几上正在给自己捶腰,看到杨兼走进来,抱怨的说:“你回来的真是时候,我刚好全都批看完了,你这是攒了多久的文书啊。”
宇文会抱怨着,抬头一看,杨兼根本没有搭理自己,拿着一份粮草的文书,面露“诡异”微笑,也不知在笑甚么。
宇文会只觉后背发毛,但很是好奇,便探头看了一眼,杨兼所持的就是普通的粮草文书,每个月都会到三次,汇报粮草的用量安排等等,没甚么新鲜的,反而是一些数字闹得脑袋都大了。
宇文会挠了挠后脑勺,迟疑的说:“这份文书,很……好笑么?”
杨兼挑了挑眉,说:“有趣儿。”
宇文会更加迷茫了,有趣儿?杨兼平日里最不喜欢这些带数字的文书,怎么会有趣儿?有趣儿的把文书都交给自己批看?
宇文会可不知道,杨兼所说的有趣儿,并非粮草文书,而是杨兼他的便宜儿子……
卫国公宇文直身为使者,被小皇帝宇文邕派来犒赏三军,大家心知肚明,小皇帝宇文邕明面上派遣宇文直来嘉奖,其实背地里必然是让宇文直来分散杨兼的兵马。
毕竟杨兼现在手头上三万来人,小四万兵马,这可是个大数目。每个柱国手中八千兵马,每个大将军手中四千兵马,杨兼不过一个“区区”镇军将军而已,连镇军大将军都不算,手中握着这么多兵马,小皇帝能不心急么?宇文直也心急啊!
杨兼知道,这次宇文直过来,绝对没安好心,他怎么能让宇文直如愿呢?
尉迟佑耆听说世子找自己,当即放下手头的活计,第一时间来到杨兼的主将营帐,抱拳说:“世子!”
杨兼笑眯眯的对尉迟佑耆招手,说:“小玉米,过来坐。”
小包子正趴在案几边,小肉手里抱着一只炸糕,砸砸砸啃得香甜。继枣花糕之后,杨兼又做了炸糕给小包子食,小包子就喜欢食这种带馅儿的甜食。
炸糕和枣花糕不同,枣花糕酥皮层次分明,枣泥内馅枣香清甜,这炸糕乃是油炸而成,外皮是软糯可口却不粘牙的糯米面,内馅里包裹着香甜却不腻人的豆沙馅。值得一提的是,小包子有个“怪癖”,他虽喜欢吃馅料,但是却不喜欢吃太多馅料,别人吃炸糕和甜点,都讲究薄皮大馅,小包子不然,偏偏喜欢和别人反着来,炸糕的皮一定要厚,一口咬下去,软糯的口感要充盈,豆沙馅不能太多,点到为止,能够让焦香的外皮充分融合甜味便可,太多便腻口了。
小包子口味“刁钻”,实在难以伺候,杨兼反复实践了好几次,才做出了让便宜儿子十足满意的“厚皮不大馅”的豆沙炸糕来。
小包子津津有味的吃着炸糕,杨兼则是在一边投喂,还做了奶茶,小包子食几口炸糕,杨兼举着杯子喂过前去,让小包子喝一口奶茶,那待遇,简直是神仙级别。
尉迟佑耆走过去,依言坐下来。
杨兼便说:“小玉米,你也听说了罢,明日宇文直便会抵达潼关。”
尉迟佑耆自然听说了,提到宇文直,尉迟佑耆眯了眯眼目,他素来都是冷着脸,没有表情的模样,这会子眯起眼目,还有些清冷。
杨兼给儿子擦了擦油油的小嘴巴,继续说:“兼问你,你想不想……报复宇文直?”
宇文直仗着是从龙皇弟,便一直对庶出的尉迟佑耆羞辱打压,多番在众人面前辱骂,甚至上手殴打尉迟佑耆,当时的尉迟佑耆根本不知反抗,所以便任他欺负了去。
这会子的尉迟佑耆可不一样,毕竟有人撑腰了。
尉迟佑耆稍微有些迟疑,说:“可是……宇文直乃是钦差,会不会给世子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杨兼摆摆手,说:“小玉米,人要懂得为自己而活,兼就问你,想,还是不想?”
尉迟佑耆收敛了一下脸色,眼睛里越发的明亮起来,点头说:“想!”
杨兼笑着说:“这就乖了,小玉米,报仇的时候……到了。”
宇文直身为小皇帝亲自派遣的使者,带着一堆好酒好肉,不敢丝毫怠慢的赶到潼关,他这趟来事关重大,是奉命来收杨兼的军权的,一万先锋兵权要收回去,潼关军的兵权也要收回去,只留给杨兼俘虏的兵权。
宇文直想到这里,嗓子越发的干涩起来,总觉得事情不可能太顺利,毕竟……杨兼来潼关“送死”,可是自己大力举荐的,宇文直不由得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
潼关大营尽在眼前,宇文直令人加快脚程,很快便来到了潼关营门口,他立刻翻身下马,但是并未看到迎接使者的队伍。
宇文直有些奇怪,朝廷派出使者,还是犒赏三军,名头多么好听,杨兼竟然没有派人来迎接?就算他自己不亲自来迎接,总要派副手来迎接罢?宇文直就知道,杨建不会亲自来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宇文会、宇文宪,就连尉迟佑耆都没来,大营前面空荡荡的,只有戍守的士兵列队整齐。
“来者何人!?”
“甚么人!?好大的胆子,擅闯潼关大营!?”
宇文直连忙说:“误会误会,我等乃是人主派遣而来犒赏三军的使者!”
“使者?”
哪知道戍守的士兵下一刻“啐!”的一声,一口浓痰直接吐在宇文直的衣袍上,那浓痰还有些发绿,必然是因着天气炎热,有点干燥,所以上火所致,好不浓稠,顺着宇文直的衣袍一点点,拖泥带水的往下滑,恶心的宇文直差点直接吐出来。
宇文直气的浑身打飐儿,指着那士兵说:“你……你……你……”
“你甚么你!?”士兵呵斥说:“朝廷的使者明日才到,你们这些狂人,胆敢诓骗到军营来?!”
“甚么!?”宇文直懵了,说:“今日!今日到,怎么会是明日呢!?文书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今日到今日到,不信你自己看……”
宇文直说着,把文书拿过去,哪知道戍守的士兵根本看也不看,啪一声直接打掉文书,还用脚踩了踩,说:“老子又不识字,看你屁股看!”
宇文直气的双眼圆睁,似乎是被士兵粗鲁的言辞给气煞了,士兵继续又说:“谎称使者,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来人,抓起来!”
士兵一声令下,立刻从军营中涌出一个小队,哗啦一声散开,瞬间将宇文直包围在中间。
“误会!误会……”宇文直慌了,赶忙说:“真的是误会,我们是朝廷派来的使团,不是假冒的!有文书为凭,还盖着……”大印……
宇文直的话一句没说完,“哎呦”一声,直接被士兵一脚踹中膝盖弯,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这还不算完,后背挨了一脚,扑倒在地,来了一个标准的狗吃屎,啃了一嘴的沙子。
“呸呸……”宇文直胡乱的吐着,士兵已经将他押解起来,拽起来便走。
“不知天高地厚的庸狗!敢冒充朝廷使者,抓起来,关进牢狱!”
宇文直被拖拽在地上,扯着脖子大喊:“我是使者!我是使者!”
“使者?呸!老子看你就是屎!”
“我乃堂堂卫国公!我是使者!叫你们主将出来,我要见你们的主将!”宇文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哪知道士兵却说:“我们主将日理万机,劳心劳力,昨儿个里看了一夜的文书,今日天亮才睡下,怎么可能因着你这个狂徒,便打扰了主将的安歇?带下去!”
士兵拖拽着宇文直,在营地的土路上蹭出一条灰扑扑的痕迹,往牢狱而去,宇文直一路大吼挣扎,突然眼睛一亮,似乎看到了甚么熟人,立刻大喊着:“尉迟佑耆!!尉迟佑耆!”
原是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负责练兵,一大早便起了,他素来没有赖床的习惯,这会子已经练兵完毕,正好从武场回来,便听到杀猪一样的惨叫声。
宇文直看到了尉迟佑耆,连连大喊:“尉迟佑耆!!”
他见尉迟佑耆不理会自己,便换了喊法:“尉迟郎主!!尉迟将军——”
尉迟佑耆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纵使宇文直喊破喉咙,尉迟佑耆该没听见还是没听见。
“尉迟将军——是我啊——宇文直!我是朝廷派来的使者!误会啊——”
尉迟佑耆听着宇文直狼狈的喊话,一贯清冷不苟言笑的面容,差点子没忍住笑出来,世子说得对,人为自己活的时候,才十足痛快。
尉迟佑耆故意不理他,士兵被喊得耳朵都要聋了,有些不确定,便停了下来,对尉迟佑耆说:“将军,这是您认识的人么?”
尉迟佑耆面无表情的盯着宇文直,宇文直立刻认亲:“尉迟郎主!尉迟将军,是我啊!我是宇文直,卫国公,咱们……咱们前不久还将见过呢,在京兆,您不记得了?我与郎主的父亲蜀国公,那是忘年之交!忘年之交……”
尉迟佑耆上下打量了两眼宇文直,好像在打量一块猪肉,宇文直身上滚的都是灰土,鬓发染成了土黄色,胸口还粘合着一块浓痰,浓痰外面裹着一层灰,那模样当真是不能再狼狈。
就这样打量了一遭之后,尉迟佑耆才冷冷的说:“眼生。”
“眼……”眼生?!
宇文直立刻大吼起来,士兵一听,果然是假冒的,立刻押解着宇文直往牢狱去,口中骂咧咧的说:“我说你是一坨屎,你还诡辩,使者?呸,你就是一坨屎!走,押进去!”
杨兼虽然身在主将营帐,但是别说,宇文直的大嗓门太洪亮了,杨兼想要懒床都不行,完完全全被吵醒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含糊的说:“烦……继续……睡……”
杨广:“……”
杨兼故意没有去理会关押在牢狱之中的宇文直,等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准备和尉迟佑耆一并子去牢狱,亲自把宇文直提出来。
再怎么说,宇文直都是朝廷派来的使者,装傻充愣也要有个限度,总不能让他一直蹲在牢狱里自生自灭罢?
杨兼带着尉迟佑耆来到牢狱,一进去,便听到宇文直的喊声:“我……是……卫国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见你们主将——”
“嗤……”尉迟佑耆实在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连忙咳嗽了一声,把笑容收敛住。
杨兼挑了挑眉,说:“果然笑起来很好看,平日里便该多笑一笑,不过咱们这会子进去,兼劝你还是把笑容收一收。”
两个人走进牢狱,杨兼的脸面登时挂上浮夸的震撼,趋步上前,说:“卫国公?卫国公您这是怎么了?”
宇文直喊了一夜,压根儿没有人搭理他,这会子突然看到了杨兼,差点喜极而泣,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来,抓着牢房的栅栏使劲的摇晃,说:“将军!镇军将军!世子!是我啊,我是宇文直!快放我出去!”
杨兼脸上一板,说:“谁啊!这是谁啊,怎么把卫国公当成犯人,关进牢狱了?还给卫国公吃泔水!”
他说着看了眼角落,牢房地上摆了一只饭碗,里面黑漆漆的一坨,散发着异味儿。
说到泔水二字,宇文直脸上变色,差点吐出来,连忙大喊着:“对对对,我是卫国公,将军您认出我来了,快……快放我出去!”
杨兼摆摆手,教训也教训够了,便说:“快,放卫国公出来,怎么如此不小心,卫国公还能认错?”
宇文直从牢狱出来,浑身都是灰土和臭味,他迈前一步,杨兼和尉迟佑耆下意识全都后退两步,虽他们二人谁也没有洁癖,但不得不说,宇文直当真太臭了……
杨兼没甚么诚意的笑着说:“当真不好意思,朝廷派给我们的文书有误,士兵们还以为使者今日才到,因此将卫国公当成了细作关押起来,这些将士们啊,也是谨慎起见,毕竟齐贼狡诈,谁知道会耍出甚么诡计呢?恕不知者无罪,卫国公如此大度,应该不会和区区小兵计较罢?”
宇文直的话头都被堵住了,那一口痰还挂在胸口呢,只能强忍下来,他的目光刀子一样片向尉迟佑耆,说:“不知者无罪,但是尉迟佑耆呢?!我昨日里向他呼救,尉迟佑耆竟然说我面生!”
杨兼抚掌说:“兼就说啊,卫国公您这是……胖了!”
“胖……胖了?”宇文直不知杨兼为何会说起这个,当即都懵了。
却听杨兼继续说:“怪不得尉迟将军觉得您面生呢,胖了,对就是胖了,小玉米你说是不是?”
尉迟佑耆忍着笑意,一张清秀的面目都给憋红了,应和着杨兼点头,说:“对,咳……胖了,卑将一时没能认出来,实在有罪。”
杨兼和尉迟佑耆一唱一和的,气的宇文直翻白眼,但是他也没有法子,谁让杨兼振振有词呢?
且他是来收兵权的,这会子兵权还握在杨兼手里,宇文直也不能发火,也不能翻脸,强自忍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说:“无妨……无妨,大家伙儿都是自己人,无妨的,不碍事。”
杨兼摘下腰扇扇了扇风,似乎是嫌弃宇文直身上的臭味儿,说:“要不……卫国公您先去洗漱洗漱,打理打理?兼特意为卫国公设下了接风宴,给使者接风洗尘。”
宇文直也觉得自己臭死了,他乃是从龙皇弟,这辈子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还要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胸口都要被怒气撑炸了,偏偏还要忍气吞声,说:“多谢将军费心,多谢将军费心啊!”
“不谢不谢,”杨兼摆手,说:“卫国公,请。”
杨兼带着尉迟佑耆戏弄了宇文直,便吩咐仆役摆下宴席,宇文直总归是朝廷派来的人,而且还带了不少粮饷和酒肉,总要做做样子,欢迎一番。
宴席的格调并不高,也就是普普通通。宇文直换好了衣裳来到宴席上一看,排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杨兼显然没把自己这个卫国公当一回事,但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生闷气。
杨兼等人前后脚来到宴席营帐,杨兼笑着说:“今日卫国公大驾潼关,不过这潼关偏僻,又常年被齐贼骚扰,因此没甚么可口的吃食,那是万万比不得京兆长安的,还请卫国公不要嫌弃。”
杨兼都把话头儿给堵死了,宇文直也不好再说甚么,干笑着说:“无妨无妨。”
杨兼抬手说:“传膳罢。”
很快,仆役们端着膳食入内,将膳食摆在众人的案几上。
因着是分餐制,所以每人一份,宇文直低头一看案几,登时大怒起来,已经忍无可忍,那案几上,分明摆着一只没有甚么肉的鸡架子!
宇文直乃是堂堂使者,杨兼竟然给他吃鸡架子,气的宇文直再难忍受,当场发作,“嘭!!”狠狠一拍案几,说:“镇军将军,我乃卫国公,朝廷亲封的使者,前来犒赏三军,你这是甚么意思?给我食鸡骨头?!我代表的乃是朝廷的威严,乃是人主的威严,镇军将军,你们这也欺人太甚了罢!”
杨兼一看,一反常态,态度很软的一打叠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宇文直冷笑一声说:“对不住?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了!
宇文直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杨兼笑着说:“当真对不住,这烤鸡架子,不是给使者你食的,是我们食的。”
“你……”宇文直诧异的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杨兼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摆了摆手,说:“怎么回事?如何把兼烤制的香酥鸡架放错了案几?快摆回来。”
“是是是。”仆役赶紧把鸡架子从宇文直的案几上端下来,换上一承槃的鸡肉,那是满满的鸡肉,一点子骨头也没有。
宇文直傻了眼,奇怪的看着杨兼,杨兼当真要自己啃鸡骨头?
不只是杨兼,宇文直放眼看过去,其他人的案几上,齐国公宇文宪、骠骑大将军宇文会、蜀国公之子尉迟佑耆等等,就连小包子杨广面前也摆了一只鸡架子,唯独自己案几上是满满的鸡肉。
难道……
潼关穷的只能食鸡架子了么?
在宇文直瞠目结舌的目光下,众人开始用膳,小包子抱起香烤鸡架,砸砸砸开始啃,那动作又是斯文,又是食欲满满,鸡架先油炸后火烤的香味儿真不是吹的,飘散开来,虽没多少肉,但比吃鸡肉要满足得多。
“好粗好粗!”小包子嘴里嘟囔着。
齐国公宇文宪举止雅致,竟也开始上手掰鸡架,用杨兼的话说,这鸡架还是用手抓着吃有滋味儿,太文雅了,反而失去了鸡架子的精髓。
更别说骠骑大将军宇文会了,宇文会大口大口的撕扯着鸡架,食的那是油光满面,口中说着:“我老早就想食这一口了,唉,该早做的,果然好吃啊!美味,人间美味!让我吃这鸡架,我能吃上足足一年都不腻歪的!”
宇文直怔愣了良久良久,绝对是唬自己的,否则鸡架怎么能如此美味?那只不过是鸡骨头啊,但是旁人都放弃了鸡肉,转而去食鸡架子,这让宇文直又十足的奇怪,到底是他们傻,还是自己傻?
宇文直便在一片对鸡架子的赞美声中,咳嗽了一声,准备开始正题,说:“镇军将军,其实这……这次我前来,有一件事情,还要与将军商量商量。”
“哦?”杨兼抛出了一个疑问音,说:“卫国公要商量的,一定是好事儿啊。你看,这前些日子,多亏了卫国公的举荐,兼才能从五命一跃成为八命镇军将军,如今这立了军功,手握大军三万有余,这回到了朝廷里,怕是要升职大将军了,可全都是卫国公您的举荐功劳啊!”
宇文直的脸皮蹦了蹦,无错,杨兼说的无错,都是自己的功劳,如果不是自己多事儿举荐了杨兼,也不会让杨兼手握重兵,这会子自己也不需要跑到潼关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受苦。
宇文直干笑两声,抑制着心中的怒火,不得不陪笑说:“其实……其实是这样儿的,这最近呢,西面的吐谷浑犯境,一直不是很消停,朝廷中兵马又吃紧,人主十分为难,因此想请大将军将一万先锋拨出来,我带回朝廷中,堵住西面的窟窿,也免得吐谷浑不知天高地厚。”
杨兼没说话,专心拆着自己的鸡架子。
宇文直的笑容越发干涩,尴尬的又说:“还……还有那……那甚么,镇军将军之后还要北进包围晋阳,所以……所以必然顾不上潼关守卫,人主也怕镇军将军太过劳心劳力,所以让我来领了潼关守军,继续戍卫潼关,也好斩断镇军将军的后顾之忧,令镇军将军高枕无忧的与齐贼打仗。”
“这样啊……”杨兼幽幽的叹了一声,说:“卫国公,您不觉得……您说的可不是一件事么?”
宇文直:“……”
宇文直说的当然可不是一件事,他一方面要拿回杨兼的一万先锋,另外一方面还要拿走潼关驻军,这是两股力量,两股兵马,自然不是一回事,但是哪个也不能耽误。
宇文会冷笑一声,说:“卫国公,潼关军和一万先锋都领走了,我们用甚么去打仗?赤手空拳齐贼就能投降吗?”
宇文直说:“大将军稍安勿躁,这不是还有一万五千的齐贼俘虏么?人数众多,正好……正好适合打仗啊。”
宇文会又是冷笑一声,说:“用齐人俘虏去打齐人,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兼刚刚俘虏了这些兵马,虽然人数众多,但是想要在短时间内让他们心服口服的归顺,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还要用这些俘虏去打自己人,那更是不可能。
就在此时,杨兼抬起手来,示意宇文会不要多说,他长身而立,从席间站了起来,走到宇文直面前,端着一只羽觞耳杯,似乎是要敬酒,但是那架势,宇文直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来踢馆的,不由有些惧怕。
杨兼面容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说:“这有酒有肉,不如……我们来赢个彩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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