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无奇已经习惯了在外头跑来跳去的日子。
她毕竟并不算是正统的闺中小姐, 在她的“梦境”里,女孩子并不必都呆在家里,她们同样可以跟男子一样进学堂, 跟男子一样读书,长见识,也能跟男人一样当差办事。
她本得心应手, 习以为常。
但是这一趟秋浦之行, 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第一,则是蔡流风所说的瑞王。
第二,则是蔡流风自己。
头一件事算是公事吧。先前跟瑞王的相处, 总体而言还算是“融洽”,但可能是这种特别的融洽, 让她麻痹大意,忘了瑞王的身份。
更加没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个不择手段甚至视人命如草芥的——瑞王殿下。
当初,瑞王在国子监里的那一番话, 成功地打动了无奇, 也许是因为他启发了她,叫她接近了之前从没想过的新的世界,做了她之前没有想过的事情, 无形中对瑞王也有一份真挚的“知遇之恩”,感激之情。
当然, 或许也是因为瑞王的相貌太过有迷惑性,故而在跟他的相处里, 竟忘了最初的分寸,规矩,体统。
直到蔡流风告诉了他,荫廷侯围攻知府衙门死伤人命的真相。
这让无奇想起阮夫人曾经警告过她的, 她真正地开始意识到,自己这肆意而为的做法,恐怕会把她,以及身边的人:蔡采石林森等。甚至包括她的家人,都放在了很危险的境地。
她担心有朝一日,瑞王殿下觉着该牺牲的棋子是这些人的话,这些人就会给毫不犹豫地放在棋盘上,被轻描淡写地毁灭。
但是这些人不是棋子,他们都是她所珍爱的,亲人跟朋友。
她该结束这种“冒险”的日子。
至于第二个,自然是因为蔡流风。
蔡流风这般大好青年,竟误以为自己是男子而喜欢上,这对无奇而言简直如晴天霹雳。
如今蔡流风调到了吏部,虽然说是上头的意思,但一想到以后难免碰面,尴尬自然是意料之中的,竟要怎么了局。
倒不如自己急流勇退,避开最好。
所以在回来的马车上,无奇才会说“误人误己”。
她想回来了。
此刻面对阮夫人的询问,无奇停了一小会儿,终于一笑说道:“是,我想留在家里了。”
听了无奇的回答,阮夫人的眼神在瞬间柔软了下来。
她起身,张手将无奇抱在怀中。
无奇愣了愣,却也伸出手去搂住了母亲。
也许她留在家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愿意看阮夫人再为自己牵肠挂肚了。
“娘,以后不用再为我担心了。”无奇轻声地在阮夫人耳畔说。
阮夫人忍着泪,却到底没有忍住,她转头轻轻地将泪拭去:“你这小个混蛋!还以为你不知道我的心呢。”
无奇嗤地笑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若不出去了,爹是不是会失望啊?”
阮夫人掏出帕子拭干了泪,闻言淡淡地说道:“这个你不必管,我同他说就是了。”
无奇不怕阮夫人搞不定郝三江,就怕她太欺负了父亲,便试着说道:“娘,你可要好好地跟爹说啊。他可指望着我给他光宗耀祖呢,听了这个难免失望,你可别再让他雪上加霜啊。”
“呸!”阮夫人忍着笑啐了口,道:“你倒是会替人着想。”
说了这句,阮夫人又把她拉近了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会儿,说道:“你既然拿定了主意,以后的行事,娘给你打算,你先回去好好地洗个澡,歇息着,等我安排好了再说。”
无奇点头,临去又道:“对了,哥哥说要请小蔡跟小林子吃饭,就这两天办了吧,借着这顿饭,我……我找个借口跟他们通通气。”
阮夫人颔首:“也好,那就后天吧。明儿叫人去送帖子。”
娘俩个商议好了,无奇便自回房。阮夫人则在灯下出神。
想到无奇总算回心转意肯留在自己身边了,一时笑了出声,但阮夫人毕竟聪慧,她清楚无奇不可能突然间就改变主意,多半是在秋浦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才被迫地想回家来了。
一想到这个,又让阮夫人皱着眉,深觉忧心,因为如果是这样,那就证明无奇不是真心地想留在家中。
……思来想去,阮夫人一摇头:罢了,总归女儿不能老在外头跟个男人一样,始终是要回来的,就算是趁着这个机会安定下来也好。
其他的,只要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就不必担心。
阮夫人一会儿喜欢,一会儿忧虑,到最后,却又想起无奇留在家里,如何调换她的身份,如何改换女装,自己可要用心些把女儿打扮起来,再好好地教导她一些规矩礼节之类,越想越是难以按捺,便起身叫了丫鬟莺莺进来,吩咐:“我年轻时候那些衣裳都放在哪里了?找出来给我看看。”
莺莺诧异,之前进来送茶,就看到阮夫人一会儿笑一会儿蹙眉的,叫她大惑不解又不敢问,此刻便笑吟吟地说道:“太太这是要干什么?好好地怎么要找年轻时候的衣裳,终不成……是要给表小姐穿?”
阮夫人皱眉道:“多嘴,我的衣裳怎能给别人?叫你找你就找,话倒是多。”
莺莺笑道:“找找找,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吧?待会儿老爷就回来了,弄的这屋子都是往日的衣裳像什么呀,不如明儿早上,老爷去了衙门,再慢慢地看,白日头底下,也比这灯影底下看的真切呀。”
阮夫人听了才笑道:“你这丫头倒是心细,也好,你记得明儿早上把箱子搬出来给我过目。”
“是。”
丫鬟才答应了声,外头郝四方的声音笑道:“夫人说的什么箱子?”说话间已经负手走了进来。
莺莺忙退开行礼。阮夫人笑看他一眼:“没什么。莺儿,给老爷端茶。”
丫鬟出去端了茶进来,放在桌上便又退下,郝四方道:“门上说平平回来了?为以为她必在你这里,怎么已经回房去了?好不容易回来也不跟当娘的多腻歪会儿?”
阮夫人道:“急什么,横竖以后有的时候。”
郝四方并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便笑道:“她不在京城的这几天,你每天都闷闷不乐的,恨不得把她一把揪回来,这会子回来了,怎么反倒不当回事了?”
阮夫人看看门口,便道:“你跟我进来。”
郝四方正端起茶要喝,闻言赶紧放下,忙随着夫人来到里间:“什么事?”
阮夫人道:“平平这次回来,以后……就不许她去清吏司了。”
“啊,”郝四方本能地先答应了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啊?你说什么?”
阮夫人道:“你听见了,我说,以后就让平平在家里,跟着我。”
“呃、可……”郝四方愣住了,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好:“怎么忽然……是你的主意?”
阮夫人皱眉,淡淡地瞟着他道:“不错,是我的主意。怎么,你不答应?”
“不不不,”郝四方赶紧先否认,又小心陪着笑:“夫人,我只是不懂,平平不是在清吏司做的好好的,人人都说她大有前途的呢……”
“再有前途我也不稀罕。”阮夫人不等郝四方说完,便轻而坚决地打断了。
然后她不理郝四方,转身回到床边坐了。
郝四方咬住舌头,不敢再说。
他呆呆看着阮夫人,过了会儿才凑过去,轻声道:“夫人,你先别生气,我没有说不肯啊,我就是觉着、太过突然呢,总不会是……平平这次出去,惹了祸吧?”
在这方面,郝四方倒是跟阮夫人神奇地达成了一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原因。
阮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把无奇说自己的那句搬了过来:“你能不能别总是不往好处去想,再说,你在外头不是消息很灵通的吗?要是她闯了祸或者办砸了什么,外头岂不是早就该传遍了?”
“那倒是!”郝四方喜笑颜开,道:“外头可都是称赞平平的呢,竟然连荫廷侯都能扳倒……”
他得意洋洋地才要说下去,忽然感觉到夫人不善的眼神,便急忙停下,又俯身低头地陪笑道:“呃,我是说没事当然最好了。”
阮夫人道:“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总是我不想平平再在外头受苦了。这次回来,她虽仍是说一切顺利,但我如何看不出来?她比先前更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你只听见那些人称赞的话,只觉着将来光宗耀祖,哪里想到孩子在外头吃的苦?她要真的跟三江一样也行,可你知道的,她不一样!”
郝四方给这一番话说的没了笑容,头也越发低下了:“夫人说的是。”
阮夫人道:“她留在家里也好,省的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像是跟着她在头飘着,再说,清吏司如今扳倒了荫廷侯,更加是众人瞩目的地方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出风头也不是好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她回来我身边。”
郝四方点点头:“既如此……也好。”
“你像是在敷衍,”阮夫人望着他问,“你心里是不是不情愿呢?”
郝四方才忙又笑道:“我哪里敢,有道是‘妻贤夫祸少’,贤妻所说的自然是金口玉言,我若不听,连老天只怕都要怪我呢。”
阮夫人的脸上才稍微地露出一点笑容:“哼,你能这么想最好了。”
郝四方道:“就是、就是该怎么跟清吏司交代?另外若是回来的话平平的身份……”
“这些你不必操心了,我自有数。”阮夫人淡淡地说:“当然会做到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郝四方看了夫人半晌,含笑道:“行,总之什么都听夫人的便是了。”
目光相对,阮夫人叹了口气,起身屈膝:“多谢夫君。”
郝四方忙扶住她:“这这、这是做什么呢!”
阮夫人看着他的手。
郝四方即刻会意,忙道:“我进来的时候已经洗过了。”
阮夫人这才微微一笑,把他的手轻轻地握住:“夫君甚是心细,妾身不胜欢喜。好了,去吃晚饭吧,吃了饭早点歇息。”
郝四方看她眼波盈盈的,一团温柔,他的喜悦之意几乎化成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忙道:“是是,我这就去……一会儿就吃完了,你等我。”
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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