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边吃边跟上去, 仿佛那嚎啕大哭的不是他儿子。
越过东厢房,林寒停下,楚大将军顾不上吃了,因哭声不是来自庖厨, 而是后面。
林寒和楚修远不约而同地转向北面, 丁点大的小孩靠在丫鬟怀里哭天抢地。
林寒三步做两步走, 接过小孩, “怎么了?”
“不知道。”丫鬟都被小孩哭懵了,“小公子要这个, 我给他摘一个, 因听夫人说这是菜, 就对小公子说不可以吃。小公子答应不吃,我才给小公子。
“可是小公子拿到手就往嘴里塞, 我看到连忙夺走,结果小公子就大哭起来。我还给小公子,小公子还往地上扔。夫人, 我不是有意夺这个, 是担心小公子吃了拉肚子。”
楚修远看一眼还在抹泪的小孩儿,“惯的。”
“不懂别乱说。”林寒瞪他一眼,注意到丫鬟手里的红色朝天椒破了, 给小孩擦擦泪, 对丫鬟道,“不怪你。速去倒碗凉的白开水。大宝宝, 张嘴,娘给你吹吹就不辣了。”
楚修远吃惊, “辣的?”
“大宝宝爱哭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哭。”林寒给他吹吹舌头, “还疼吗?”
小孩儿可怜巴巴说:“疼……”
“这个给他。”楚修远把啃了一半的水蜜桃递过去。
林寒想一脚踹飞他。
“他正哭, 你给他这个吃呛着怎么办?”整个长安城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大夫坐诊都是在药材铺里。
楚修远看了看桃,又看看儿子,“他这么大还能呛着?”
“你这么大吃鱼都能卡着,他怎么不能呛着?”林寒问。
楚修远好生尴尬,“……我昨晚吃鱼被卡是当时只顾跟你说话。”
“还怪我?”林寒瞪着眼睛看着他。
楚修远慌忙说,“不怪,不怪。”端是怕慢一点,林寒拎把刀把他剁了。
“那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林寒问。
楚修远懵了,“我,我不在这儿去哪儿?”
“爹爹都不用上朝吗?”楚扬听到大宝宝的哭声,拉着楚玉出来就看到他爹爹在帮倒忙,“快巳时了,爹爹。”
楚修远看看日头,脸色大变,“坏了!”大步往前院跑。
小楚扬不禁叹口气。
“你又怎么了?”林寒忙问,别小的没哄好,大的也被辣到。
小楚扬老气横秋的瞥一眼他爹的背影,“还不是爹,净知道给娘添乱。真不知道他这样怎么带兵。”
“咳!”林寒后悔多嘴,差点被小孩的样子呛晕过去,“你爹爹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顿了顿,“其实也不能怪你爹,从你出生至今七年,他有五年在外面,要是还会照顾孩子,你们就该担心了。”
小楚玉好奇,“担心什么啊?”
林寒接过凉白开喂大宝宝喝几口,“还辣吗?”
大宝宝自个抱着碗狂喝。
林寒:“担心哪天突然冒出几个弟弟妹妹来。”
楚扬和楚玉茫然。
“你爹爹没去打仗,而是在外面安个家。懂了吗?”林寒问。
“夫人,别胡说!”
林寒吓一跳,回头看去,见他穿着黑色官袍,“还不去?”
“楚沐过去了,见我迟迟不去定会帮我向陛下告假。”楚修远道。
林寒:“那你还换衣裳?”
“不换衣裳陛下会以为我病了,使太医过来一看我没病,就是欺君之罪。”楚修远说着,一顿,“你的那个水蜜桃给我几个。”
林寒点头,“你想吃就去摘啊。”
“娘没听懂,爹爹想说给陛下摘几个。”小楚扬看向他爹,“我没说错吧?爹爹。”
楚修远移步过来朝他脑门上一下,“不怪楚沐烦你。”
丁点大的孩子懂得忒多。
“娘!”小楚扬捂着额头就喊,“爹爹打我。”
林寒脑壳痛,冲楚修远摆摆手,“赶紧走吧你。等等,以后这种事不要问我。”
“那你不怪我背着你——”
林寒急急道:“不怪。”一见大宝宝把整碗水喝光了,顿时顾不得跟他打嘴仗,把碗递给丫鬟让她再倒一碗,“大宝宝,舌头伸出来让娘看看。”
小孩儿张大嘴。
林寒见没先前红了,长舒一口气,“以后想吃什么先来问问娘,娘不许吃就是不可以吃。吃了就会像今天这样,记住了吗?”
“记住了。”小孩带着哭腔说。
林寒见他眼都哭红了,很是心疼,“困不困?困睡一会儿,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小孩儿搂住林寒的脖子,趴在她肩膀上,不说困也不说不困。
林寒无声地问楚扬,“睡了没?”
楚扬摇了摇头。
林寒往西边努一下嘴,咱们回屋。
小哥俩跟着林寒到主院,丫鬟把小杌子搬出来,林寒和几个孩子坐到桃树下,大宝宝的丫鬟又端来一碗凉白开。
小孩的嘴巴不甚辣了,这次只喝一半。林寒也没逼他,碗给小丫鬟,就命红菱打盆水。
林寒亲自给小孩洗洗脸,小孩舒服了,从他娘亲怀里下来,朝两个哥哥走去。
楚扬和楚玉平时很不喜欢带他玩,可一见大宝宝的眼皮通红通红,哥俩一人伸出一只手,拉着大宝宝回西厢房。
林寒却没敢回屋,端是怕楚白白又哭,便指着旁边的小杌子示意红菱坐下。
红菱听命坐下便问,“夫人有何吩咐?”
林寒:“去把熟的瓜果全摘下来,再让庖厨把通红通红的辣椒摘下来晒干,就是刚刚白白吃的那种,摘好搬到这边来。”
“那个金铃子也摘?”
林寒点头。
“西瓜呢?我们都不知道什么是熟什么是不熟啊。”
林寒:“西瓜不用。”
红菱领命下去安排。
大约两炷香,红菱才回来,身后跟着一群人,每两人抬一个箩筐。
林寒起身走过去,看到一筐豆角、黄瓜、茄子、番茄等物。紧挨着蔬菜的是一筐青瓜和白瓜。第三框里全是南瓜。
“再结的南瓜别摘了。”林寒看着南瓜说。
红菱疑惑不解,“为何?”
“长成老南瓜留着冬天做南瓜粥。”林寒发现南瓜旁边是冬瓜,只有两个,但每个都有林寒手臂那么长,“这个送去庖厨。”。
家丁把冬瓜抬走。
林寒看到半框桃子,和水蜜桃极像,但她知道不是水蜜桃,是种在另一处客院里的毛桃,“这个你们分了。”对红菱道。
众人忙不迭道谢。
林寒笑笑,看到一筐丝瓜和葫芦,“老的葫芦做瓢,老的丝瓜瓤留着刷碗,嫩的葫芦和丝瓜炒着吃。”
老何的妻子邹氏很是惊讶,“夫人也知丝瓜瓤可以刷锅?”
“夫人什么都知道。”红菱接道,“你们以后把小心思收起来,别以为一个个能瞒得过夫人,夫人只是懒得跟你们计较罢了。”
邹氏忙说:“老奴不敢。”
林寒此番让他们过来并非要敲打他们,指着最后半框金铃子,“去摘个半黄不甚青的看看里面如果熟了就全摘了。”
“夫人,我昨儿吃了四个,晚饭都没吃。”红菱忍不住开口。
林寒乐了,“这次不让你们吃。”
红菱闻言立即带人去摘,唯恐慢一点她改变主意。
林寒摇头失笑,发现何安也在,“青瓜和白瓜拿出来一半和菜送去庖厨。另一半跟金铃子放一起,你带人拉去东市卖了。”
“啊?”何安惊呼。
林寒:“你没听错。”
“夫人,大将军都回来了。”何安潜意思府里不差钱。
林寒又想笑,她有这么爱钱吗,“你以为我缺钱?”
何安:“……请夫人明示。”
“金铃子那东西易成活,熟的青瓜和白瓜瓜籽饱满,农家人买去把瓜果吃了,种子留下,来年在院里种上两棵,一个夏天能给家里省下一石粮食。”林寒道,“明白了吗?”
何安连连点头,“可是——”
“你今儿怎么这么多话?”邹氏忍不住瞪一眼她儿子。
林寒抬抬手,示意邹氏让他说完。
“卖多少合适啊?”何安担心,“贵了老百姓买不起,便宜了老百姓抢不过贵人啊。”
这倒是个问题。
林寒想一下,“去城门外卖,一文钱五斤。”
“五斤?!”众人惊呼。
林寒吓一跳,“多,还是少?”
“夫人,五斤都不够车子磨损钱。”何安道。
林寒想想,“那就两斤。”指一下白瓜和青瓜,“可以切开卖。务必告诉他们如何种植。”
众人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
林寒见一个个眼中布满疑惑,“我为何要把芋藤剪下来给你们,留着喂猪不好吗?”
众人瞬间明白,又不敢置信,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林寒这样真心为穷人着想的贵人。
林寒见状很想笑,她还没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觉悟,不过是些举手之劳的事,一来能给楚修远洗白一下,二来日后他们家仨孩子也好找媳妇儿。
“我之前让你们把瓜籽收起来,都收起来了?”林寒问。
红菱等人点头称是。
“凡是买瓜的皆送一两瓜籽。”林寒道。
红藕欲言又止。
林寒注意到,“想说什么?”
“我能不能给我家人留点?”红藕试探着说。
林寒眉头一挑,这丫头怎么还惦记把她卖掉的家人。
红藕忙说:“夫人恕罪,我——”
“何罪之有?”林寒打断她的话,“何安跟我说,你让采买帮你送芋藤时找他预支三个月月钱,连同你这些年攒的钱一并给你家人送去。你家离长安三十里,说远是很远,说近一天也能走个来回,这么多天过去,你家人来看过你吗?”
红藕的嘴巴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
“我和将军是不许你们接触外人,但你在府里三四年了,你爹娘大老远找过来,我和将军还能不让你见上一面?”林寒看着她问,“宫里的宫女每半年还能见一次家人,府里纵然规矩森严,还能严得过宫里?”
众人闻言不禁看向红藕。
“还留吗?”林寒问。
红藕犹豫不决。
林寒皱眉,不等她开口,“想留就留吧。”看向众人,“你们也一样,剩下的交给何安。何安,把这些搬车上去吧。”看一眼各色瓜果。
何安把东西搬走,众人四下散开各忙各的。
林寒身边只剩刚刚回来的红菱一人。
红菱小声问:“夫人,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什么?”林寒没懂。
红菱:“红藕的家人指望不上。”
“你们的名字是老夫人起的?”林寒不答反问。
红菱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依然老老实实回答,“您有所不知,在乡里女孩都没个正经名。有些人家给女孩起个好听的名,周围邻居一见就笑,你名字真好听,日后得怎么怎么着,不然都对不起你这个名。
“我和红菱还有绿荷这些从乡下来的都没个正经名。刚到府里老夫人喊二丫,没十个也得有八个一起回答。老夫人就把我们的名改了。”
“你刚才说极少,还是有给女孩起名的人家不是吗。”林寒道。
红菱:“是,是的。”
“你们在父母身边,他们都能随便给你们起个大丫,二丫,分开多年,你觉得他们对你们还有几分真感情?”林寒又问。
红菱想说,她爹娘不一样。偏偏话到嘴边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她突然想到,自打她记事就没穿过新衣裳。
第一件新衣裳是来到将军府,楚老夫人给做的,跟她今儿穿在身上的深绿色短褐一般无二。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夫人挑拨你和亲人间的感情?”林寒又问。
红菱连连摇头,起先或许不能理解,但她今儿明白了,他们这位当家主母方才那样讲,是暗示她们这些丫鬟别什么都给那些靠不住的爹娘,自个留些钱傍身。
可她明明看不上卖儿卖女的人家,还分给她们芋藤,准许他们送回去,大抵是不想再看到像他们一样的丫头小子被卖掉。
红菱想通这些,红了眼眶,“夫人,我伺候您一辈子。”
“净说傻话。伺候我一辈子,不嫁人了?”林寒笑着问。
红菱使劲点一下头,“嫁人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伺候人。在府里伺候您和将军,嫁出去就是伺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
“你就不想有个自己的小家,生一对可爱的孩子?”林寒见她连“换个地方伺候人”的话都说出来,便知她很认真。
红菱:“我也是娘生爹养的,到头来还不是被卖到府里。得亏老夫人、您和大将军都是心善之人。倘若碰到个像您爹那样狠心的,您妹妹那么嚣张跋扈的,我早变成一抔黄土了。”
林寒摇头笑笑,见她又急于开口,抬抬手,“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今天想这样,明天就想那样。别说你比我小五岁,就是比我大五岁,也没我经的事多。你跟府里签的契还有六年,六年后再想这些也不迟。”
红菱仔细想想,是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说这么多,用实际行动证明岂不更好。
“夫人,我有件事一直很好奇。”以前红菱不敢问,如今发现当家夫人是个大善人,也就大着胆子问出口,“您自打来到府上好像还没来过月事,我没记错吧?”
林寒本以为她们两个月前便会问,实在没想到她能撑到如今。
“以前有过,自打我练功就越来越少,近几年直接绝了。”实则雷系异能一恢复就没了。
红菱听到“绝了”两个字不意外,令她意外的是因为武功,“那您以后可怎么办?”往四周看一下,见没什么人,压低声音说,“何婶说女人没了那个就没法生孩子。”
“没法生就不生呗。”林寒挺喜欢孩子,对于生不生这点无所谓,“这不是有三个了吗。”往西厢房努一下嘴。
红菱:“终归不是您生的。”
“你一个小丫头啊。”林寒见她一脸的不赞同,“你是你爹娘亲生的,你哥哥的亲妹子又如何?”
红菱哑了。
“我夫君乃大将军,将军府仆人成群,别说已有仨孩子,一个没有,我们老了,你们也得把饭端到我们嘴边。”林寒又往西厢房看一眼,“他仨都不记得亲娘,且亲娘都死了,跟着我长大,日后都不孝顺也怪不得别人,怪我没教好。”顿了顿,“三个都教不好,我自个生一个就能教好?”
红菱再次无言以对。
“知道我为何明知大将军死了妻还嫁过来?”
红菱老老实实摇头。
“嫁给他无需伺候公婆,无需讨好小姑,吃喝不愁。嫁到没娶过妻纳过妾的人家,也不能保证夫君一辈子不纳妾。再说了,大户人家没贵妾也有通房。要是连通房都没有,那家里得穷得连个洗衣做饭的都请不起。我跟那样的男人一起打拼,赚了钱,富裕了,也不能保证他不抛弃我这位糟糠之妻。”林寒很早很早以前认为人不能这么现实,可经历了末世,在凤翔县那几年又险些憋成神经病,她就歇了自个奋斗的心思。
要是没嫁到将军府,她也是找个地方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让她奋斗,她宁愿重回末世。
红菱:“……夫人的想法真特别。”
“所以我是我,不是你。”林寒笑道,“每个人的经历不同,这话让大将军听到,他都得找太医来给我看看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顿了顿,“你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和我一样。”
红菱不禁笑道:“我知道夫人不爱管这些事。其实我挺羡慕夫人的。”
“嫁给大将军?”林寒接道。
红菱吓得摇头又摆手,“不是,不是,是羡慕您不用遭罪。”往四周看一眼,见没什么人,小声说,“月事啊。每次来那个,我都想去死一死,或变成男人。”
“对女人来说这点是比嫁给大将军值得羡慕。”林寒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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