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香熏得沈长策头脑浑噩,他问:“什么意思?”
榆丁叹道:“人能用死亡摆脱活在人世的痛苦,那神仙要用什么摆脱这种痛苦呢?”
沈长策望着榆丁,伏江如此快乐、肆意妄为,他对伏江的痛苦毫不知情。想必世上也不会有人懂,正如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榆丁盯着沈长策,他却知自己这番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会懂的。
他道:“天地混沌之时,太界上仙因觉得孤寂,仿照自己的模样,以泥为介,做出许多与他一般会动会说的人来,他把他们称为‘人’。”
“他让微不可见的尘埃与他一般平等,他们有仙法能丰衣足食,有与天同寿的生命。他们还有能自愈的伤病,以及能自愈的七情六欲。他们有把握在自己手中命运。天下开始热闹,如他想象的那般只有乐,没有苦。”
那幅场景,好似能亲眼所见似的。晴空万里,草木丰盛,人只需言笑,没有困忧。子子孙孙,其乐无穷。那是绝无阴霾的人间盛景,不似现在。
“后来,衣食无忧的人变得贪婪,开始学会折磨彼此,他便夺去他们的仙法。但他发现,贪婪未从他们身上离开,人因求而不得痛苦万分,他便赐予了他们死亡。”
榆丁抚须道:“为何人会依旧贪婪?上仙后来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是按照自己做出来。那是他的缺陷,所以人也有。”
不是他像人,那是人像他。
“他造出万物是为了排遣自己的寂寞,所以他不喜欢天上,总要下凡来看。人总会陷入痛苦,他便会忍不住用仙法帮助自己喜爱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仙法只会和从前那样,使人贪婪、堕落。即使他喜爱的都是不贪婪的人,其他人的贪婪也会给那人带来灾难。一次又一次,他对自己所酿造的悲惨而痛苦,人的错,便是他的错。”
榆丁看沈长策低着头,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他明白了几分。
他接着道:“不过,神仙虽然不能死,但有自己的方式忘记痛苦。他开始去忘记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在他要忘记前,也给天界定下了一道铁律,所有神仙不可逾矩——不可插手人间。”
榆丁叹息:“但忘记痛苦的他,和天地混沌之初的他又有什么两样呢?他会一次次带着天上的戒律,无知地下来人间,就和人无知地从血污中来到这个世上一样。等他心中的情感自愈,开始有了偏爱,他又会忍不住逾矩。然后他的痛苦也会自愈,他又会变得心如死灰。接着便是醒悟、离开、忘记······周而复始,永远活在过去。”
流淌了万年的长河上,飘满了被伏江撕弃的染血画卷。画卷上的画绚丽繁荣,伏江拾起,可画卷又会因为他掌纹上渗出来的血变得肮脏妖冶。
他丢弃它们,好忘却那玷污的罪行。好的坏的,都被他目送着远去,他又干干净净地在这无尽的长河上走,河上只有自己和影子。
等他看着那影子久了,开始感到寂寞,便又从自己的影子里把其他画卷拾起。画卷里的画和他一样美,他绝无可能拒绝这种美。
如今画卷的碎片已经层层叠叠,败花一般朝着沈长策涌了过来。万年以来的碎片,拼合起的是一张人所无法感知的无垠的梦魔。
可沈长策站在长河之中,却像是一块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石头。他循着那些碎片逆流看去,能看到源头之处人的眼睛。
当他伸手要抓住那些碎片,那些碎片便成了刀片,一刀一刀在石头上刻出伤口和掌纹。好似他天生以来所有的麻木,都是为了在此时醒悟,千百倍地去感受这一种痛苦。
沈长策几乎无法喘上气,他张口喃喃:“清晏能救他吗?”
榆丁道:“从他堕入他自己的轮回开始,这天地机缘秩序便随他的心乱了,万物开始生有了妖。他让清晏替他赎罪,杀妖,也杀他,杀所有贪婪之物。可他与清晏的博弈,就像是他自己与自己右手的博弈,他永远有留恋,就像清晏永远心软。他杀不了自己。”
沈长策又问:“那我呢?我是谁?”
“他从未让自己记起过万年以来的事。但十六年前,他突然决定带着那万年以来的记忆,真正作为神仙,去了一趟人间。虽然在那之后,他很快又把那些痛苦忘记,因为他根本无法承受太久。”榆丁看着他,“他那一次到凡间,是为了找到解脱的方法。”
沈长策望着他,一双眼从来是漆黑又死寂的。人人都要避开这一双眼睛,他绝不可能讨任何人喜欢,更不可能让伏江在人间流连。
本应该是这样的。
榆丁道:“他唯一的解药便是死亡。那是你要给他的东西。”
沈长策整个人好似当头一棒。他失魂落魄,眼里好似有什么被碾碎了,嘴里不住道:“不,我不会的,如果他痛苦,我会想办法······”
榆丁神色悲悯,他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两个人。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自己手中,唯独这两个是从诞生之时便套上了枷锁。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又道:“他定下的那条规矩,我本不该下来,只是我看他这一世依旧如此混沌,甚至逾矩更深,更有人在其中作祟,我怕只会让他功亏一篑。我不知他创造了你时究竟想着什么,但也许,他是在考虑一个完美送葬。”
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从相遇开始,就是要他为伏江送葬吗?
这个冷漠又寡言、看似木讷的少年,双眼竟然变得血红。榆丁看得出,一颗如磐石一般的心正像人一样崩溃,他只会为了一个人崩溃。
“我可以陪着他······他可以把他的痛苦都加在我身上,拿我给他取乐、玩弄,我甚至心甘情愿为他承受······但绝不是你说的那种承受。”
也许他现在是在做一场噩梦,听到的都不真。沈长策不可能给他死亡,他甚至无法想象这样的结果。
榆丁沉吟道:“他爱你,不会让你与他一起忍受那种漫长。”
醉仙香的气味熏得沈长策目眩神迷,他怔愣着一双眼,所看到事物全都揉成一团。他眼中竟然有泪。
从伏江到来开始,他这块磐石便不断被灼烤冲刷,尝过情爱的滋味又来尝痛苦滋味。
神仙为了他的不寂寞,便是要无情的尘埃石头,全都像他一样脆弱。
沈长策重重喘了一口气,他忽然道:“你定是漱丹所化,又要蛊惑我去害伏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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