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执使节之礼趋前参拜。耶律洪基不动,亦不答,似不听闻,只伸手执起银火筷,闲闲翻动炉中火炭,隔了半晌,眼皮微微掀动一下,出声道:“起来吧。”
慕容复谢恩起身,抱元守一,垂手安然侍立于阶下。
耶律洪基将手中火筷一丢,缓缓立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慕容复垂着头,视野里瞧见辽帝下摆明黄龙袍,绣着五爪金龙,锦绣璀璨来到跟前,驻足站定。
“前日朕的叔叔耶律涅鲁古作乱,叫宋使看笑话了。”耶律洪基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朕汉文书读得不多,倒是记住了一句‘兄弟阋墙’。这一场闹剧,比你们中原人想必亦不遑多让。”
慕容复没有作任何表示。因为此时任何表示都是不合适的。
耶律洪基续道:“那日乱军丛中,若非蒙将军舍身相救,朕的这一条性命,只怕要交待在叛军手里了。”他负手绕着慕容复慢慢踱了几步,笑道:“将军于万军丛中,以只身之力,力挽狂澜,朕只恨我大辽竟找不出这样的国家栋梁。”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掸一掸貂裘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意味深长地道:“……想来等将军日后率千军万马,履我大辽边境之时,也将是这般威风了?”
他话音未落,慕容复已经一掀袍袖双膝跪下,沉声道:“辽宋两国,自澶渊一盟,至今已八十年不兴兵刃。请陛下慎言!”
耶律洪基背对他立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不防猛一转身,勃然变色,神色如罩上一层严霜,袍袖一拂,指着他鼻子厉声道:“慕容复!此次宋国遣你来使,究竟存何居心!”
慕容复神色不变,朗声抗辩:“辽宋两国通好,互派使节,由来已久。此次臣受大宋官家所托,前来为贵国国主道贺生辰,前些时候递交国书、生辰表文,一一均有具奏。陛下为何竟出此问?”
不等他说完,耶律洪基已冷笑一声,怒道:“宋国遣辽使节,向来只派遣文臣高官,即便有一二知兵的,也开不了弓,拿不了剑。你这样身手,竟舍得不放在边关使用,平白无故派来作个生辰使,若不是为了着意刺探我国军情,又是存着什么居心?……你别以为这次救了朕的性命朕就杀不了你!”最后一句已含有浓浓杀机。
岂不料慕容复猛一抬头望着他,毫无畏怯之色,脊背挺得笔直,抗声道:“陛下杀臣不要紧,只是不知以什么罪名?又是借什么由头?陛下擅杀来使亦不要紧,只是不知可想过?后果必然是两国交恶、民生流离?若宋国真有心为害陛下,那晚乱军丛中,我有多少机会?为何不杀陛下,反而拼了命也要救您脱身?再者,臣前日早就说过,大宋人才济济,朝中文武将才无数,就算杀了臣一个,亦不足为惧!”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疾言厉色,说到愤激处,整个身躯微微颤抖。
耶律洪基刚才这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见竟吓不住慕容复,冷哼一声,面上神色似有不甘,负手于室内来回兜了几个圈子,森然道:“那夜萧峰带兵自上京赶来救驾,此事你怎生提前知晓?”
慕容复叹道:“贵朝内政,臣无从置喙。不过陛下既然想知道,只消回想一下:耶律涅鲁古父子早有叛心这回事,之前有多少大臣曾经跟陛下警示过?此人知萧兄武功盖世,必坏他事,因此起事前寻个由头,刻意将萧兄支使回上京。请陛下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耶律洪基不语,眼中精光闪动,脸颊肌肉微微一牵扯,神气若有所思。
慕容复好整以暇地续下去道:“萧兄自然心系陛下安危。然而彼时他手无兵权,哪里调得动上京兵力?……还不是贵国太师耶律乙辛提前得了消息,派密探知会于他,又亲自点了一千精兵,交由萧兄奔赴伏虎林救驾。路滑难走,怕不能及时赶到,特意令我那义子徐真连夜飞马赶来,密令我护佑陛下平安。那时救陛下脱险要紧,使节身份这一节倒是次要,不及考虑周全。”
耶律洪基仍然不语,将信将疑地瞧了他半天,怒色未消,眼中神色捉摸不定,忽问:“你和萧峰结识多久了?”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顿了一顿方应道:“总有十几年了。”
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严冷的眉眼略略松动,程度几乎微不可察,但都被耶律洪基瞧在眼里。他不置一词,只微微点头,绕着仍然长跪不起的慕容复踱了几步,冷不防道:“此次出使我国,你挂的什么官职?说来听听。”
慕容复一怔,似不提防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如实答道:“臣在大宋官家殿前兵马司内服役,副五品官职。此次出使贵国,官阶尚不大够,由枢密院借了个从四品宣赞舍人头衔使用。”
耶律洪基闻言动容。
他素来最爱惜将才,那日见了慕容复千军万马中显露身手,惊才绝艳,回来前后一想,这才起了疑心。他只道这等人才作使节是大大的浪费,因此认定是宋国不远千里派来的间谍,哪里想得到大宋官家竟奢靡至此,身边放着这等将才却不屑使用,甘愿令其沉湮朝堂。派去做个微末生辰使也罢了,万万竟没想到,所授的武官官职竟然连位列使节都不够格。
至此耶律洪基方彻底打消疑虑,不由长喟一声:“朕常闻宋天子自开国以来,代代皆重文抑武。……不想竟至此地步。寒了武将的心,难怪国力积弱至此!”
耶律洪基叹息完毕,走至慕容复面前,亲自伸手搀扶,正色道:“朕知道将军的一片忠心了。起来说话罢。”
慕容复闻言深深一闭眼,略微一收束心神,扶住耶律洪基手腕,轻轻一借力站起。
“你救了朕一命。”耶律洪基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萧峰平叛有功,朕封他做了一个南院大王。那些亲卫为朕牺牲了性命,朕也都一一抚恤家属,追封厚葬。可你是南朝使节。教朕如何封得?”
慕容复苦笑:“陛下言重——”
“你们南人恁多虚情假意。”耶律洪基不耐烦地打断他。“连当个皇帝都要再四推让,朕不喜这些虚文。你自己说说看:朕赏你点什么好?”
慕容复略一思忖,正色道:“大宋官家此次令臣转达的联同辽国,讨伐河西家之事,还望陛下再开恩考量一二。”
“那是你们官家所托,作不得数。”耶律洪基不等他说完,一皱眉连连挥手道:“再说了,河西家不足为虑,不成气候。朕就算要伐他,也用不着跟你们宋国联手。此事不必再议。朕只想听听你要什么。”
慕容复语塞,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对答之语。他心中正飞速盘算,耶律洪基忽踏前一步,伸手扣住他下巴,近乎粗鲁地逼迫他抬起头来。大帐正中央迎头开着一扇天窗,天光透入,笔直坠地,光柱中悠悠沉浮着游鱼似的浮尘。慕容复自进账以来大半时间一直低垂着头,这时不动声色吃了一惊,被动地抬起头来,整张脸为微濛的鸽灰色雪光所映亮,双眸在天光直射之下几乎呈透明的琥珀色,直直望进耶律洪基大海般的碧色眼眸里。
耶律洪基双目灼灼,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忽道:“还敢说你是南朝人么?”
这话出口,他的眼光忽被慕容复左颊那道新鲜伤口吸引过去。慕容复不等他问出口,温然道:“今早剃须不慎失手。”
耶律洪基似想起他手臂受的伤,目光柔和起来。他丢开手,长叹一声道:“眼睛撒不了谎。即便不瞧相貌,那天见了你马背功夫,朕便知你有我北人血统。”
慕容复索性报以沉默。
耶律洪基又瞧了他一会儿,忽悻悻道:“……大宋有什么好?”
慕容复闻言轻轻一闭眼,不置一语。
耶律洪基等了一会儿没有答复。他不以为忤,缓缓道:“听说过海东青么?……这种猛禽,只有再往东北的女真人才会捉捕。它生长于极寒之地,性情凶猛,是天生的猎鹰,光是熬鹰就要耗上半个月,穷尽各般人力物力,才能打磨出一头善猎的雄鹰。可是朕有那个耐心。脾气再野的猛禽,总有一天,性子傲气也要被消磨干净,对朕俯首称臣。”
他一伸手。室内笼架上以喙尖梳理羽翎的那只海东青闻弦歌而知雅意,长鸣一声,翅膀轻振几下,飞落至皇帝套着皮护腕的右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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