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未落,折可适已经动了,一语不发,单手于腰间剑簧上一按,“唰”一声长剑出鞘,剑光闪动,向郭祖德面前袭去,说时迟那时快,郭祖德、王恩,一干人大惊之下根本不及反应,却闻慕容复一声清叱:“住手!”
少年动作快,他更快,情急之下,出手如电,快如鬼魅,根本不容旁人看清来历路数,折可适只觉面前青影闪动,手腕一麻,手中长剑不由自主地脱手,“当啷”一声掉下地来。
慕容复已经收手,沉声向少年道:“放肆!”
“是他先对你无礼……”少年不服,还想争辩,被慕容复头也不回地出声喝止:“够了!”
他已经转向郭祖德,缓缓地道:“郭统领与郭成将军乃同姓义兄弟,心系义兄安危,我理会得。只是军中讲究令行禁止。如今章楶元帅赴雄州安抚辽国前来劝和的使节。军中既然无主帅,则由我代理主将,于外围策应,统帅三军。章帅既然令大半兵力统兵在外,只令浅攻扰敌,不令全面出击,自然有他的道理,末将亦不敢朝令夕改。既然郭统领认为动兵时机已到,那么就请率一干骑兵,登高探明敌军虚实。倘若回探敌情属实,在下立刻下发令箭,令三军共襄退敌大任。……郭统领以为如何?”
昨夜一仗只许佯攻扰敌不许认真动手,郭祖德打得意犹未尽,憋了一肚子气,这一趟是铁了心来寻晦气的,却不料慕容复这一篇话对答得心平气和,不卑不亢,即便是王恩在旁边听了也挑不出毛病,遂干笑一声,打圆场道:“将军这一席话说得痛快。不如就教郭统领便宜行事,带一干人去做个硬探罢。”
慕容复默然点头,顺手拖过旁边一幅地图来,指点给他们看,道:“平夏城外,地势平坦。西夏人扎营在城西南,若要观其虚实,东边正好有一座山丘。可自东北隅上山。”
郭祖德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气鼓鼓地点起一千骑兵,悻悻自去了。
王恩苦笑道:“我这位兄弟性情急躁,对将军多有得罪啦。只不过他话糙理不糙:这么按兵不动下去,只怕郭将军在城里迟早有一天撑不住。倒不如大家齐心协力,一起跟西夏人拼个鱼死网破。”说毕一拱手匆匆走了。
慕容复不语,俟他走远,咳嗽一声,向折可适温然道:“去睡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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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祖德归来时已是晚上。
被派出去浅攻扰敌的众将此时俱已陆续回师,正聚于中军大帐中复盘昨夜战况。先是听见账外有人远远呼喝起来,接着是杂乱的马蹄声、脚步声,众人皆面面相觑。姚雄率先立起,一个箭步才跨至门口,突见帘子猛然打起,郭祖德被几个亲兵簇拥着,一头撞了进来。他形容极其狼狈,再不复白日兴师问罪的气焰,脸上、身上沾有斑斑血迹,被亲兵七手八脚安顿于一把椅子上坐了,只顾喘息,一时并不开口。
众将见他这情形,止住讨论,纷纷关切地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问他战况如何,有否受伤。
郭祖德喘了半天方开了口:“西夏人太多了。”他惊魂未定,比划了一个手势,向东南方向一指,油然露出后怕神色,“……我带千骑上东山一望,满坑满谷,全是敌军,不见前后。……走的时候被一队西夏骑兵追上了,差点没跑出来,奶奶的!”
慕容复始终不曾说话,只掩了面前册页,沉默地听他叙说探得的敌情,案上烛光忽亮忽暗,映着他深蹙的眉心。听郭祖德讲完,只道:“郭将军顺利归来便是好事。休息一会儿罢。”
郭祖德满脸羞惭之色,进账之后一直不敢朝慕容复看,听了这话,忽面色一变,似下了极大决心,跳起身来,咬牙怒道:“将军!请您让俺带一千弟兄突围去!咱手下多的是不怕死的弟兄,不愿做那不出头的混账王八蛋!俺就陪着他守城去!就是死,俺也要跟我义兄郭成死在一处!”
他话音未落,慕容复面色一沉,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喝道:“说的什么混账话!”他手劲甚重,这一下带得桌上的烛台差点翻倒,烛泪点点飞溅,烛焰大跳了几跳,险些熄灭,暗淡片刻,慢慢地一节节重新生长起来,映着他俊秀的脸,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
他平素治军虽然严明,但涵养极佳,待人接物从来都和颜悦色,偶尔训斥手下不过脸色一沉,眉头一皱而已,这时竟极罕见地勃然大怒。诸将都不是胆小之辈,但这时皆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帐中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你以为不战就是胆怯?就是缩头乌龟?”只听慕容复厉声道。
他自案后绕了出来,负手缓步向郭祖德面前逼去。每踏出一步,郭祖德的身形似乎就被压得矮下去一分,“……章帅要咱们按兵不动是什么道理,我今日就教给你听。你们既然都晓得,郭成郭将军守的是一座孤城。那我来问你:独守孤城,敌众我寡,能坚定守城将士军心的东西,是什么?”
他已进逼至郭祖德面前。郭祖德不愧是条汉子,虽然内心打鼓,双股战战,仍然竭力于当地站稳了,迎头顶住了慕容复严厉的目光。这时听有此问,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在外援军。”
慕容复不语,面无表情地直视他眼睛,缓缓举起一只手放至耳后,示意听不清楚。
“在外援军!”郭祖德心一横,眼一闭,大声吼了出来。
慕容复闻言冷笑:“很好。你既然知道在外援军是赖以安定军心的关键,那我再问你:今日敌众我寡,就算我倾尽兵力,与他三十万大军拼个鱼死网破,平夏城就能脱困吗?你敢跟我立这个军令状吗?”
郭祖德被他这几句话激得脸色忽青忽红,连连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慕容复不俟他有所答复,掉转身负手踱开两步,缓缓道:“我再问你:你要带一千骑兵去突围,很好。勇气可嘉。可是你想过没有?倘若将军你不幸小挫,敌人拿了你的头颅去城下示威,士气军心,岂不轰然解体?到时候,这城怎么守得住?郭成将军还能有命否?你如何对得起你的义兄?”
郭祖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觉背上冷汗一滴滴流了下来。
慕容复猛一转身,袍袖一拂,抬手指着郭祖德厉声喝道:“郭祖德!你今日所作所为,先是不服号令,又出言乱我军心,我就是处你一个当场斩决也不过分!”
他这话说得疾言厉色,一出口,众将俱大惊失色,纷纷抢上劝阻:“将军,使不得!”“将军三思!”“阵前斩将,兵家大忌啊!”
郭祖德脸色颓然,似双腿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膝盖弯撞上背后的椅子,“砰”一声坐倒。
慕容复不语,胸膛起伏,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终于脸色一缓,沉声道:“我十九岁从军。在泾原路刘昌祚刘将军手下做一员偏裨,有幸与郭成同袍。他与我这些年,虽无结拜之实,却有生死之交的情谊。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比你更想发兵前去相救。可如今章帅有令,我们的任务是在外围浅攻扰敌,伺机而动,既然时机未到,就不能够大举攻城。你我当前务必以大局为重。万一贸然从事,愆误军机,少则牺牲城内四千士卒民众,多则牺牲这几万弟兄性命。更乃至,被朝堂相公轻轻巧巧一句话拱手还回去,又被弟兄们辛辛苦苦从西夏人手里抢回来这些疆土,都要付诸流水。”
他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俱默默点头。
慕容复不再理会郭祖德,负手踱出两步,忽道:“你们可知?这次朝廷亦下发了阵图。”
他这话一出口,众将脸色大变。要知道这“阵图”乃是宋朝太/祖的创举。他是行伍出身,后来虽居九五之尊,亦不能放心让将领在外打仗,务必亲绘阵图,亲自将如何攻如何守安排得明明白白,令前线将士照图打仗。皇帝若要你去塘边埋伏,即便天降暴雨,水淹过胸口,阵地也不能移动半分。自开了这个风气,宋朝皇帝个个都是纸上谈兵的高手,而将领们个个都谈图色变。
“……是章帅一力担当,不令咱们照图办事。”慕容复已踱回案后。他于椅上坐下,单手撑额,出神地眺望了一会儿跳动的烛焰:“……他身上担了天大的干系。”
他并不进一步说明。然而将领们个个都似受了极大的震动,面面相觑:都知打仗若是按阵图行事,无论输赢,主帅所担的责任都不大。倘若不按阵图行事,即便打赢了仗,回头还得向皇帝上表请罪,更何况是打输了仗?章楶为这一役所冒的是轻则被流放蛮荒之地、重则半生清誉毁于一旦,被史家口诛笔伐的风险。
慕容复见好就收。他适时地沉默片刻,提高声音,朗声道:“弟兄们,郭兄在,城何忧!有他在一日,这城就能守住一日。……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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