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倾觞一走,李修缘自然也不会在此地久待。只是他并无甚么好带,只有几件换洗衣物连同余下半包碎银,通通交与店小二送往城郊,也算不负他仨一场队友情谊。
李修缘惯来如此。钱财于他好似烫手的烙铁,巴不得早掷早开怀。可这样一个不为银钱发愁的人,如今却打算向要饭的恭恭敬敬讨上些东西。
他要去君山,上那丐帮总舵打一壶千金难换的猴儿酒。
仗着名剑大会混出的三分脸面,李修缘竟也安安逸逸在君山吃了个把月的白食。成天不是折了桃枝削些玩意儿,就是与游手好闲的小丐子假模假式比划两招,权当省得筋疏骨懒。
偏生这小丐子与他臭味相投,不消几日便成了忘年的哥俩好。有好吃的带,有好酒也带,就连见着俊俏姑娘也不忘往这院儿里来说嘴。
可他今儿却来得蹊跷,两手空空,就连腰上系着的葫芦也空空。
甫一跨过门槛,这小丐子便嘿嘿笑道:“没菜,没酒,只有个笑话你听不听?”
也不待李修缘答话,这小丐子已挥着两手连比带划,又挤眉弄眼神秘兮兮道:“方才我看见一个人,右手拎棋盘,左手拎棋篓。棋盘那么大,棋子那样多。且见谁都是冷言冷语的,赢了也不乐呵,倒叫人疑心他是来寻人对弈还是打架!——你道好笑不好笑?”
李修缘道:“好笑。”
他的确笑了几声,却不似小丐子期待的那般岔了气的哈哈大笑。李修缘笑得三分愉悦七分得意洋洋,叫人忍不住想跳起来将拳头挥到他的脸上。
小丐子捏了捏拳头,觉得十年后再挥不迟,又道:“这事儿也怪。他来找人下棋,真正要找的却不是君山的人。”说着便转着眼珠儿将李修缘细细打量一回,好似头天才认识他。
李修缘明知故问道:“那是找谁?”
小丐子老老实实道:“就是道爷你。”
李修缘笑道:“我欲寻他,他反先来寻见了我。好巧,好巧!”
话音未落,他也不管小丐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近日来做成的小玩意儿尽数兜进袖中,便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留下小丐子一脸莫名地搔着脑袋,心里暗道:莫不是方才那个笑话着实过于好笑,让这李道爷乐得都失心疯啦?
他想了半天也不通,索性抛之脑后,自去寻别个玩儿。走至半路见左右没人,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悄悄从怀里的油纸包摸出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炸鸡腿,一面倚树大吃,一面美滋滋地想,今儿真是个大好日子呀。
☆、气花番外·撞鬼
烛摇影曳,茶暖酒香,叫花客栈里头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扬州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各路豪侠皆云集于此,或高谈阔论,或划拳对酌。都是横惯了没个轻重的老江湖,彼此间又相熟得很,不过二两黄汤下肚,便把白日里还勉强端起的架子混进卤牛筋一齐嚼碎了,正形儿也同瓷碟儿里盛的花生米似的,三四筷子下去,眨眼便没了个干净。
这客栈掌柜姓郭,单名一个穷字,原是丐帮出身,五湖四海摸爬滚打数年,到头来竟攒钱开了个客栈,就唤做叫花客栈,以示不忘本。
这叫花客栈虽比不上别家富丽堂皇,却经营着扬州城数一数二的美酒,馋得那些江湖客们如扑火的蛾子似的一股脑儿涌来。又兼郭掌柜为人仗义豪气,在店内切磋损坏的桌椅板凳一律不要赔款。久而久之,叫花客栈的名号越叫越响,在这叫花客栈内不时作兴个碰头酒会,竟也成了定例。
郭掌柜岂有不爱交游的道理,如今见自家店内豪杰满座,自觉面上生辉,咧嘴抱着酒坛转转悠悠挨桌敬酒,又连声催小二布菜布汤。一时间大堂内除了谈笑,便只余筷子与筷子的磕碰和酒杯相撞的铿响。
在这般喧哗吵闹下,执棋落子的动静自然显得分外微不足道。
眼下取乐众人皆身手不凡,却无一个留心到那冷清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人正冷眼旁观。
这人乌发紫衫,形容俊俏。任凭旁人如何大笑呼号,哪怕将酒碗豁啷一声掷碎在地下,他拈棋的手也未曾颤上一颤。
黑子通透晶莹,白字温润如玉,美则美矣,却只能算作这只手的陪衬,不过暗暗添上一二分风流。殊不知他握笔时更好看,哪怕上台打擂,也能招来些老不正经的编排甚么“纤腕比竹枝”等语逗他,有意叫他脸红。他倒也不负众望,虽听得耳朵长茧,却仍不免面皮发烫,忍不得几句便落荒而逃,以致生生练出一身好轻功,更是又为人添了伴菜下酒的笑谈。
这年傅倾觞不过十七岁,花间一杯倒的别号还未传开,却已被人口头心头颠来倒去念得熟稔热乎。他不喝酒,便好似少了些与人混熟的门道,余下交集也就剩了打擂和切磋。刀剑无眼,他下手是出了名的狠辣,又成日价冷冷淡淡的,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机会都不肯替人留。认识他的人海了去,可若要拣出真正晓得他的明白人,恐怕花上五天五夜也寻不见一个。
傅倾觞将一局烂柯谱耐着性子步步参来,可心思却全不在纹枰上,三魂七魄早不知何时便游荡去了九霄云外。
他似是天生的苦于交际,热闹只会叫他浑身发毛,手脚怎么也放不自在,连头发丝儿都要比平日僵硬些许。
这还不单是因他怕别人,更因别人先怕了他。又不是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分明清俊的少年眉目,可惜少生了三分和顺七分温存。眼刀子一扫,能叫同站在摊边的小孩儿骇得哆哆嗦嗦,将才付过钱的糖葫芦拱手奉上。
他却浑然不知,还当是人家交朋友的示好,按捺着欣喜的手伸了又缩,到底不好意思爽利收下。倒把人家吓得,一把胡乱塞过,扭身撒腿就跑。留下傅倾觞怔在原地,看看糖葫芦,又看看那夺路而走的小孩儿,百思不得其解。可他知道糖葫芦甜滋滋的,好吃,便暗暗心道:这人真好。
这般好事儿自然不会天天发生。一来二去,傅倾觞也慢慢摸透了个中缘由。只是他自小流离,未受过长辈一天管教。入万花后也是一心学棋学武,终日相伴唯有一方棋盘二篓棋,张口闭口不过“赢了”“输了”“良辰美景你我且纹枰一局”等语,好似天生只会这几句。如今再叫他习甚么温良恭俭,演甚么逢场作戏,真个可与登天较个难易。
傅倾觞也愁过恼过,然别人尚可借酒浇愁,他一沾酒便不知南北东西,好容易清醒,却只觉得愁上加愁。更何况见识过江湖水深,叫他原本不冷的心也冷了,性子更是愈发孤僻。都说人多热闹,他只觉得没劲儿。譬如眼下那帮人正拍桌拍坛拍大腿地赞叹甚么杏娘的歌,桃娘的舞,他却心道:平日看那七秀坊的人使那剑舞还不足够,非要自行寻个活罪受才有滋味儿么?
他想归想,到底不会问出口。哪怕问了也不会有人答应,反倒要遭一通调笑。听众人语气,好似即刻打算去看美人歌舞,还要借势醉卧美人膝,说着说着便起身而行。一群人仍大声谈笑,挨个儿往那店门口出去。不知哪个还带笑吆喝了一嗓子:“小傅,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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