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宁愿逃得远远的,不看,不听,不想。他读书,进入另一个世界——与他自己所处的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呼吸新鲜的空气、吸取养分,让自己变得强壮,再回到现实世界,准备好接受它的打击与挫折。
当他离得远的时候,就会发现别人的世界居然是滑稽可笑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世界也是如此。生长、毁灭;崇拜、鄙视;爱、恨。一切都在变,每样东西都可以是任何其他的东西,也可以什么都不是。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英俊的,谦逊的,温和的,可如果你离他远远的,他和你在山路上行走时绊倒你的一根树枝、在洗衣服时冒出来的一个彩色肥皂泡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树枝,就是肥皂泡,当然,肥皂泡也是树枝,一切都是另外的一切。
这种感觉让瓦伦丁很生气。他讨厌自己的想法。赫伯特……不是应该不同的吗?他怎么可能是任何像树枝那么沉闷笨拙或者像肥皂泡那么华而不实转瞬即逝的东西呢?但他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一样的,一样的……
“我是个蠢货!”瓦伦丁突然大声说。
不过这声咒骂并没有引起尼古拉什么反应——他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趴在柜台桌面上。瓦伦丁拿起尼古拉手边的那瓶威士忌,看了看酒瓶里摇晃的深褐色液体,喝了一大口。那股火烧火燎的味道很呛人,他不住地咳嗽起来。
朱利安和斯蒂芬约好第二天见面,到时朱利安会把采访玛尔梅时拍摄的照片交给他。在他走后,斯蒂芬继续研究图表。时间过得很快。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中午,太阳照在窗楞上,大白猫邹伊在睡觉,窗台上最后一点儿发黑的积雪在融化;下午,树木干枯的枝桠拉出斜长的影子,从房脚爬到房顶;傍晚,雪水重新凝固,影子被黑暗湮没,灯光亮起来了,回家,吃饭,睡觉。明天一切再重新开始,积雪融化再冻结,树枝无休止地爬上爬下,灯光点亮后又熄灭。
斯蒂芬坐在饭桌旁边,用叉子戳着豌豆。他的眼睛越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头顶,看着墙角的一个洞和蜘蛛网。一年前没有那个洞,一个月前没有那个蜘蛛网;一个月后将没有那个蜘蛛网,一年后将没有那个洞。二十七年前没有他自己,二十七年后有没有他不知道。谁会知道呢?某个把他看作洞和蜘蛛的人……?
“斯蒂芬!豌豆掉了!你在想什么?”
他吃了一惊,发现叉子戳到盘子外面,豌豆在地板上打滚。
“没什么……”他回答,弯腰把豌豆拣到餐巾里。
掉了,拾起来;丢弃了,找回来;擦掉了,重写出来。我们可以弥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人死了还有灵魂,上天堂;豌豆呢?也是如此?天堂上也有豌豆么?
想到这,他笑了起来。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说,“斯蒂芬,你该找个工作了。”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插嘴说:“我看他是闷得有些发霉。”
“是啊,可以提炼青霉素。”斯蒂芬回了一句,接着擦擦嘴巴从餐厅逃跑。
工作?他不需要一成不变的工作。他要的是变化,是无数可能性,就像他正在探索的白狮一样,是人、灵魂、神、大自然,任何东西。
第二天,阳光叽叽喳喳地叫着“早晨,早晨”,斯蒂芬一睁开眼睛,它们便插进了他的骨髓。窗户大开着,外面是春天,墙壁上晃动着斑驳的绿色影子,如五月常春藤层叠的叶片。大白猫邹伊不见了,远处可以听见它的喵喵声;窗台上一只白乌鸦在扑棱翅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香气。
斯蒂芬摸着额头。他难道沉睡了一个冬天吗?他走到窗旁,想探头看看外面的景象,却只听见一阵尖锐的叫声,无数白乌鸦扇动翅膀向他飞来,巨大的气流和骇人的力量将他推回到房间中央。
阳光倾泻在地板上,碰到了他的脚,疼痛感从那里升起,越来越高、越浓烈。骨髓仿佛有针刺一般疼,腿骨好像是被通了电似的喀喇喀喇响,头发也像是要竖起来了。肉体变成了金属,他被拉成几千根细弦,变成竖琴,无数手指在拨弄着。从头顶到脚趾,随着每一次心跳涌起的潮汐冲刷过血管,刺痛渐渐集中到手指上。他伸出手,骨节向前突出,接着又被意志力拉回来。两方交战的战场不停地被拉扯着,鼓起又收缩。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曾经经历过……
一旦他脑中一产生这个想法,地板的一角便开始发光,像茫茫黑夜里海港的灯塔在召唤船只,更像某个鬼魅塞壬的雏形,用直接弹拨着神经纤维的歌声诱惑他。他开始向后退,但那团发光体仿佛在身上扯了线,想把他拉过去。他握紧拳头,奋力一挥,手掌中飞出的微尘瞬间发光,无数夏夜的萤火虫和天穹上的繁星突然间挤满了整个房间,一个个在他耳边吵吵嚷嚷:“拿起它!拿起它!”
他原本蜷缩在房间一角,此时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突然跳起来,只一步就跳到了相对的角落,用手指从地板缝隙里抠出那团东西,那么急切、用力,把指甲都弄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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