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姑苏那场山崩地裂般的暴雨已过了一年有余。
一年时间,那遭暴雨摧残的房屋大多得到了修缮,乡人的营生也又做火热起来了,江南市井渐渐恢复到最初的繁荣模样。
寒山寺的香火在这一年里却是命悬一线,说苟延残喘是难听了些,却再贴切不过。全靠那师徒三人苦苦支撑,算是让那烛火一直微弱地在风雨中存活下来。
大概是因为都经常坐在自己那株悟尘海棠旁的缘故,知行和知止也时常谈论海棠的话题。只是每次都好像要谈深,就又立刻收住话来。浅浅谈上许久,好像在互相试探,又都各自隐瞒。可能是多年相处磨出来的默契,两人虽都不知对方心里事,却又莫名其妙总能心照不宣,淡淡一笑讲话题停下地恰到好处,再自然地换事谈论。
“那是什么?”南征微斜着眼,瞥见知行正准备收起的一张草纸,道。“看着不像经文。”
“就是……经文,南征勿要多虑。”知行的神色有些躲闪,舌头也不灵光了。南征立刻看出端倪,眼疾手快地抓住知行的手腕,将那张纸夺过来。
草纸上的字很端正,内容却莫名其妙。什么白沙枇杷晨采带露者为佳、只择甜者不可含酸、方酥添蜜三勺为佳……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南征皱了皱眉,“你买吃食还有这么多要求?什么毛病。”
“没有,就……闲暇时瞎写的。”知行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有闲暇时间不如多洗些枇杷来,也好……”话刚说到一半,南征忽然表情僵硬地哽住了。
他突然发现,他好像……把自己给骂了。
白沙枇杷,必须要清晨采撷并且最好带露水而且只能甜不能酸、方酥必须添蜂蜜并且一定要三勺不多不少……
除了他,还有哪个事儿精吃东西有这么多挑剔。
南征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都什么破毛病。
漫长的尴尬中,室外师父的声音自然传了进来:
“知止……你这是在作何?”
“咳,那个,师父,我看这海棠,”知止像是绞尽脑汁地为自己的行为找着理由,“咳,有点虚弱……”
南征闻言,便扭过头去看。果然,那株白海棠上的花妖虚弱地靠在树上,面色憔悴,正掩嘴低咳着。知止则是把自己的衣袍裹在她身上,虽在凡人看来这树被五花大绑不甚雅观,但确实可给那病中花妖送去几分暖意。南征心上禁不住微微一颤,回头看了一眼知行。
“草木而已,无需如此。”忘尘法师淡淡答道,声音中少有的冷漠有些刺耳。知行稍稍一愣。
“你既师从佛家,也该收些落花怜情,这女儿家的多愁善感像什么样子!”
这责斥的话像是在心里狠狠一戳,知行下意识地去看同样愣住的南征。心上万千复杂思绪翻搅,冰凉汹涌。
南征先如触电般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受伤,略加思考后却知此事再正常不过,便黯然垂了头。
而后知止和那忘尘法师又说了些什么,两人各怀心事,便都无心去听了。
只记得那一次知止和忘尘法师吵了很久,最后还是那海棠花妖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知止开悟了。
知行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知止已经在打点行装准备下山修行了。
“知行。”知止歪了歪头,咧开嘴笑道。
虽说眼前这人已悟彻凡俗净土,却看不出什么变化,仍是副少年人开朗的模样。却总让知行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没想到我在你前面开悟了。”
“此话怎讲?”知行微微一笑,“这本身就是要等尘缘的,我时机未到,你先行一步吧。”
“我修满一年就回来。”知止收拾好包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禅房。“不过,”他把目光转回到知行身上,“说不定你很快就要来找我了!”
“嗯。”知行点了点头——他确实不舍知止,但也并没有很迫切地想要开悟。“你的那株悟尘海棠,我帮你养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
知止却反应平淡地说:“那树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估计就不回来了,算了吧。”
知行稍稍有些吃惊。他立刻联想到那日师父的责斥,便脸色一沉。正欲张口询问,悠扬钟声就已在耳边响起。
“啊,我该走了。”知止拍了拍知行的肩膀,“快点来找我啊。”
“……好。”知行只好咽下没问出口的话,转而说道,“保重。”
知止又冲他笑笑,便转身走了。知行跟着他走出禅房,抬眼便看见了那株“只剩一口气”的白悟尘海棠。
知止之前经常在这个树下打坐沉思。或许正是因为“悟尘”了,才这么快开悟得道。那树海棠总开的很茂盛,雪白一片无比娇柔可爱。
知止是很爱惜这棵树的,夏天要给它扇扇子,冬天要给它裹棉被。上次暴雨,更是把知止急的手忙脚乱,能翻出来的袍子绒被都给那颗树裹上了。正因如此,知行经常笑他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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