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如青问完之后, 穆良许久都没有说话,她侧头看向穆良,穆良只是有些沉郁地盯着这面前看上去安宁美好, 炊烟袅袅的一幕。
凤如青想到了曾经她和穆良,还有其他悬云山弟子被困在这里的时候, 发生的那些事情, 顿时觉得是自己失言了。
大师兄还能因为什么而害怕这里呢,当然是因为在对付鬼修时,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悬云山弟子, 便是沉溺在这虚假的安逸和美好当中难以自拔, 最终被幻境所迷惑,再也出不去了,甚至连神魂都被鬼修所吞噬,什么也没有留下。
凤如青想起了这些, 朝着穆良更靠近了一些,伸手抓住穆良的手臂。
她慢慢将自己的头靠在穆良的手臂上,低声安慰道,“大师兄,当初师兄和师姐们的死,并不怨你。你作为大师兄, 已经竭尽所能了,就不要再怪自己。”
穆良微微侧过头, 看着靠在他手臂上的凤如青, 心中如波涛般起伏不定,面上却一派沉静。
“我知道的, ”穆良说, “我们去人家处看看吧。”
凤如青和穆良朝着山下走, 凭着当时在鬼修幻境时候的记忆,找到了他们栖身的那一家人家。
门紧闭着,凤如青和穆良敲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人回应。
只是同他们的记忆很不相同,开门的并不是当时在鬼修幻境中,鬼修创造的那个和善的妇人,而是一个苍老的老头。
老头面色十分的不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在门缝当中看到凤如青和穆良,警惕地出声问道,“做什么?”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凤如青微微后撤,穆良温声开口,“老丈,我们兄妹二人路过此地,在附近没看到什么住宿的客栈,想要借住一晚。我们会付银钱的,不知道老丈方便吗?”
穆良说着,在储物袋中当真拿出了凡间用的银钱,递给那老者。
穆良实在是生得占便宜,模样温润且无害,再加上说话语调温和,即便是这般突兀的请求,也如细密的牛毛雨淋在身上,并不让人想要躲藏,只会引起舒适。
果然那满眼戒备的老丈,犹豫了一下,就接过了穆良手中的银钱。
他将门拉开一些,说道,“进来吧,不过家中人如今都不在村中。山里出了事儿,他们都出去躲避去了,没有好饭菜招待你们。我年纪大了,也打不动水,若是你们想要吃饭用热水,要先把水缸填满才行。”
穆良应声,跟凤如青先后进了这院子,院子里和当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老者也将穆良和凤如青分别领进了当初那两间相邻的屋子,为他们取来行李。
凤如青和穆良安顿下来,凤如青在这记忆中待了十年的院落转了转后,又试图和老者搭话。
老者却只是嘟嘟囔囔地说,“冬天来之前要祭祀雨神,才能在来年得到好雨水收成。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信这些老规矩喽……”
凤如青听得半懂不懂,但心中始终觉得哪里有些违和。这地方和当初鬼修编织的幻境一模一样,但这幻境当中的人给人的感觉却不太对,和这安宁静谧的山村不相称。
凤如青再问不出什么了,就转悠着去寻找穆良。
穆良正在提水,他看上去身形不是那种做农活的壮汉身量,若是一定要形容,凤如青觉得穆良的手中拿上两本书最为合适,他看上去就是温文儒雅,安静美好书香袭人的那种书生。
不过穆良此刻一手提着一桶水,缓步朝着水缸走,水桶不仅没有任何颠簸,水桶当中的水甚至都没有泛起波纹,稳当得如同静止。
凤如青朝着穆良走过去,想要帮忙,穆良却直接两手同时抓着桶身,朝着下面一倾,桶里的水便一滴不落地落到了缸中。
凤如青伸出的手悬空了片刻放下,穆良将桶放下,看向她,“怎么了?不是去找老丈聊天了么,问出了什么?”
凤如青摇头,片刻之后,看着地上的水桶想,她不必这么敏感的,他们现在都不是当年那修为低微,两个鬼修都敌不过的悬云山弟子了。
大师兄这些年位同代掌门,她也成了鬼界之王,不过一个堕神而已,她何必紧张兮兮的
于是凤如青摇头道,“没问出什么,不过当初我们住在这里面,大师兄有听说过入冬之前有拜雨神,祈求明年好雨水的这种说法吗?”
穆良整理好了衣袍,摇了摇头,“未曾,当年这里的一切,都假得很。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过头,风调雨顺得很,村民们也没有任何的龃龉,几乎不怎么凑在一起。我也并未曾听到当初住在各个村民家的弟子们提起过祭祀。”
凤如青点了点头,穆良问,“老丈提起祭祀的事情了?”
凤如青“嗯”了一声,“他说这山里出事了,最开始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出事,是说的山上和熔岩跟天裂连在一起的事儿,那确实看着又诡异又吓人。”
“但是紧接着他提起祭祀,和青年人都暂时去其他地方居住的事情,还说什么祭祀雨神是老传统了,但这些青年人却都不相信的。”
凤如青咬着自己的指节,“我问他是不是怕熔岩流下山,青年才会搬走,那老丈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明显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的不是山上和熔岩大地连在一起的事情。”
穆良闻言也沉思片刻,“这里乃是来自于我心中幻境的幻境,确实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梦神无论想要做什么,应该很快就会行动。”
穆良说着,用水瓢舀出了一瓢水,“你出汗了,喝一些。我刚才尝了一点,和当年一样,甘美清冽。”
凤如青看着老旧的水瓢,还有瓢中的清水,接过来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但咽下去之后微微拧了拧眉。
她并没有尝到什么当年的甘甜,甚至有股子水井中独有的那种,类似河中水的水腥味。
“这水大师兄喝着甜?”凤如青又喝了一口,仔细品味,“我没觉得啊。”
穆良接过,在凤如青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而后带着淡笑点头,“是甜的。”
“奇怪……”凤如青嘟囔着尝了好几口,也没觉出甜来。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老丈送了些饼子和炒青菜来的时候。
凤如青吃了一口,差点没有被饼子把牙给硌掉了。她跟穆良说饼子是馊的,但穆良尝试了一下,却说饼子泛着甜美的面香。
到这时,两个人,又分别尝试了青菜,得到的味道也是不同的。
“我和你尝到的不是一个滋味,”凤如青说,“会不会感受的和闻到的也不一样?”
于是他们分别又尝试去闻行李,木门,还有其他的东西,桌子椅子的感受,甚至是相互间短暂地动了手之后的感觉。
最后得出的结论,凤如青和穆良五感所感受到的东西乍一看一样,实际上都是不同的。
“想要幻化出美好的东西很简单,但想要幻化出像你说的那种,散发着霉味和潮湿气息的被子这种精细的味觉和嗅觉,并不容易。”穆良说。
“如今梦神已经饥不择食,都要靠着制造半妖,再利用半妖制造恐惧来食用。他做不出很精细的环境,否则也不可能简单粗暴地将你我畏惧的东西胡乱拼接在一处。”
“我不知你是否因为体质特殊的原因,但你感觉的应该才是真的。”穆良笃定地说。
“我觉得这家里的老丈,还有不符合这美好环境的村民们,都不对劲,”凤如青说,“他们太真实了,真实得根本就不像是梦境的产物。”
穆良点头,“这些村民若不是幻境产物……”
“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梦神从现实当中投射进幻境来的!”凤如青站起来道,“都伯山!”
穆良也站起来,对着凤如青笑了笑,眼中满是鼓励。凤如青继续道,“都伯山的村民们不是因为半妖的事情搬走很多了么。”
“曾经鬼修编织的幻境当中,并没有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的规矩,那个幻境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风调雨顺,不需要祈求什么雨神。”
“但都伯山是现实当中的山村,他们不知天上雨神已经坠落。青年人不相信这传统,或许是老年人跑回来了不少,要赶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
穆良点头,“梦神神力有限,直接将现实映射进了幻境,那就说明,他也在看着都伯山下的村民,或者说,他还准备害这些回来祭祀雨神的村民们。”
“要怎么害?”凤如青猜不出,“村子里大多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年纪大了,对于死亡和未知事物的恐惧也会变得淡然甚至是迟钝。”
穆良想了一会,也缓缓摇头,“暂时还想不出,老人总是在稍有病痛的时候便会说,活着不如死了,心境也确实会因为年长发生改变。”
两个人在屋子里对坐着,都没有再去碰桌子上馊掉的饼子和菜。
凤如青最后说,“若仅仅只是将我们拉进幻境,悬云山此次跟着你来的都是高境弟子,倒是不用担心。可若这梦神还想害都伯山下的村民,这件事就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让他伺机跑了。”
穆良也赞同,“天色晚了,祭祀的事情想来也不会这么快,更不会在晚上。今夜就先安稳下来,等着看他想要如何吧。”
凤如青“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
穆良指尖在桌子上无声地刮了两下,问道,“你要歇下吗?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还是不要分房,我反正也不需要睡,你……”
“我就在这屋睡吧,”凤如青揉着眼睛自然道,“大师兄你坐床上打坐,不影响我的。”
穆良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将自己心中冒出的一点点窃喜苗苗给掐断。他没想怎么样的,不过是触景生情,心魔作祟,他想整夜看着她睡。
就只是看着而已。
凤如青说被子有霉味,穆良就以术法将被子烘干数遍,变得洁净又温暖起来。
这个房间的床不大,还很老旧,人一上去就吱吱呀呀的,像是随时要垮掉一般。
凤如青躺在床上,穆良就盘膝坐在床尾。凤如青迷迷糊糊道,“我现如今修炼的路子不对了,顶多能够抖抖水,不能催动清洁术,好不方便。”
穆良无心打坐,灵力也凝聚不起来,闻言看了过来,和凤如青迷迷糊糊还充满抱怨的小眼神对上,顿时心中一软,说道,“无碍的,日后我来为你施清洁术。”
凤如青马上就要睡着了,闻言笑了笑,含糊道,“那我除非将大师兄贴身藏在储物袋中,否则难不成我每次狼狈之时,都去悬云山找你么……”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渐渐沉睡。
穆良闭了闭眼睛,在凤如青越发平缓的呼吸当中,侧头朝着她看去,视线如同浓稠蜜糖一般,包裹住凤如青。
但凡她现在睁开眼看上一眼,即便是面前这个人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去瞎想,也能够一眼从他的眼中看出无法掩藏的**。
对她,对情爱,对他这么多年以来斩不断、消不尽的心魔。
情爱到底是什么?
穆良到现在仍然不太懂,他知自己在鬼修编织的那幻境当中,虚假的十年光阴中,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生出了妄念。可这妄念的由来,其实远不止那虚假的十年。
他早早便与她多番亲近,允许她在他的身边放肆自由,亲手为她矫正过错,甚至连她喜爱的衣裙都曾经在山下为她寻来,这一点一滴的时光,汇聚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最初确实是无关情爱的。
鬼修幻境中的那十年,是个突如其来的契机,让他慌乱,孤独,因为被鬼气影响而产生的惊惧,看到同伴一个个被吞噬的无奈,对自己的失望。那时候,一直清醒的凤如青,便是他精神上的支柱。
很多的喜爱,便是从依恋上来的,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之下,无论是谁依恋了谁。
这便是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埋在那虚幻之地,以曾经的相处和照顾为增长的水源,一点一点,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谁会不喜欢亲手教养长大的小东西?
尤其是那个小东西那么依恋你,甚至笨拙地削砍掉自己在尘世的颠沛当中赖以生存的尖刺,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去活着,从一个争抢所有东西的野狗,活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师妹。
这当中的成就感,在她为了破幻境的时候肯颤颤巍巍地说着没关系,舍身给自己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没有人能够体会穆良当时的感觉。
他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凤如青?他不可能不喜欢她。
或许她那时还不够好,但她一心一意地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献祭一般的赤诚和坚韧能够烫伤那个人的心脏。穆良即便是曾经站在兄长的位置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烫伤。那丑陋的伤疤悄无声息地腐烂,多年来都没有愈合过,在他的心中渐渐成了魔。
穆良看着熟睡的凤如青露出一丝苦笑,可他都这样了,她却根本不知道。
她在外这些年不知道回家,还同人王和鬼王先后有了情爱,闹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生死相依……穆良有些怨,却更多的是找到她的庆幸。
经历过那样的情爱的她,怕是再也不会喜欢他这样无趣又沉闷的兄长了吧。
穆良手指攥紧自己的袍袖,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凤如青的枕边,慢慢地蹲下,凑近一些,为她轻柔地拨开面上碎发,又为她盖了盖被子。
罢了,能这样看着她也好。
凤如青不知道穆良一夜未曾打坐,竟然到这里了也一夜好眠。
她神清气爽地起床,出院子之后,看到穆良在阳光下练剑。
穆良身形轻灵,剑法却稠密如雨,不笨重,却也不失刚劲,又能够在如此狭小的地方收放自如,当真是好看又实用。
凤如青坐在房檐下面,十分放松地捧着自己的脸,笑眯眯地看着穆良长袍飘飞,人如玉制,整颗心都跟着轻飘飘起来。
她艳丽的眉目半眯着,桃花眼中是穆良翩然如蝶振翅的身形。
她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时时刻刻紧绷,连放松都得绷着一根神经,她现在是彻底地放松下来,哪怕身在梦神的幻境,她却丝毫也不畏惧。
一是自身的强大,还有便是穆良。
穆良是个很神奇的人,你与他在一起,便能迅速将心情平复下来。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这里都能温和地解决。凤如青在他的羽翼之下藏了那么多年,最是知道那是这世间最温暖无忧的安乐窝。
她懒散地披着长发,像一个瘫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大猫。
穆良很快收了剑式,默默压下走岔剑招带来的轻微反噬,对着凤如青展开了一个比阳光还要暖的微笑,“起来了,吃食在桌子上扣着呢。我尝不出滋味好坏,但瞧着还不错。”
凤如青晃荡着自己拄着手肘的两只腿,手臂便带着脑袋一起跟着晃来晃去,连带着穆良的身形,也在阳光下晃来晃去。
凤如青没动,突然开口道,“大师兄,你方才是不是练错了一招,悬云山剑法大多气出难收,你没被反噬吗?”
她说着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穆良的侧腰上戳了一下,“这里,刚才我瞧着一道裹着剑气的灵力刺进去了,不疼吗?”
穆良本来这点小反噬已经平复了,可凤如青这一戳,他身形顿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一把抓住凤如青那一根手指。他指尖冰凉,是握着剑柄所致,也是因为他半夜便出来,现如今阳光初升,他身上还带着夜里被露水打湿过的凉。
“别闹。”穆良声音有些发紧,低头对上凤如青的的眉眼,被她眼中因为微微仰头盛上的阳光给烤得口干舌燥。
凤如青却反手抓住了穆良的手,“大师兄你手怎么这么凉?”
穆良下意识地便想要将手抽出,但又怕太突兀了,所以他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便任由凤如青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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