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 而江砚也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拽着衬衫的手一紧,想要去遮纹身的动作滞留在半空中。
被发现了。
心一沉, 像是掩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被猛然掀开, 那点讳莫如深的小心思被抓了个现行, 伪装下的别有用心在此时原形毕露。
对方灼.热的视线像是火燎,烧得他整个人无所遁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拿着吹风机的手都开始发酸的那一刻,眼前的女人却是突然收回视线,将手中的毛巾和衣服放置在了一旁的架子上。
“东西我给你放在这里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 将门轻轻带上, 那态度淡然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洗手间里再次只剩下江砚一人。
过于安静的密闭空间内, 江砚站在原地低垂着眼帘, 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而那件向来平整的白衬衫如今却满是皱褶,一如男人此时的心绪。
将手中的吹风机渐渐放下,抬手无意识地抚上那抹纹身……这是他藏了十多年的秘密。
原先躁动不安的心在此时却像是掉入深渊, 阵阵失重感伴随着心脏的钝痛传来。
江砚知道,她是看见了的。
复杂的情绪不断萦绕在心头,江砚怕颜杳问起, 不知如何作答,更怕她什么都不问,视若无睹。
视线落在架子处的毛巾和衣服上, 而那件衣服莫名熟悉,正是他们在咖啡厅里相遇时,他递给她的那件衬衫。
如今兜兜转转, 却是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
客厅里,女人静坐在沙发上,指间细长的女士烟在徐徐燃烧着。
脸上的神情说不上严肃,却也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颜杳不是傻子,这个时候也没法装傻。
‘yanyao’
几个字母以这种顺序组合在一起,纵使是她也没法自欺欺人说是巧合。
颜杳的身上也有一处纹身,平日里对这方面说不上精通,但也了解几分。而就以刚刚的那一眼来看,男人胸膛的刺青应该是有些年头了,至少不会是前两个月刚纹上去的。
为什么会纹她的名字?
回想起高中时期的江砚,在她的印象里,男人总是穿着那套古板老土的校服,脸上架着一副黑色镜框的眼镜,顶着一头锅盖短发,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一股‘好学生’的气息。而如今,当初的‘好学生’也已经变成了一位‘好老师’,身上依旧打扮地一丝不苟,一眼看上去就是社会精英的典范。
这样的他,不像是会做出‘纹身’这种略显叛逆的举动。
……偏偏纹的还是她的名字。
眉头微蹙,女人动作缓慢地抬手抽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肺里流转一番,最后缓缓吐出。
尼古丁的刺激并未让她的思绪有片刻平静,而颜杳也是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江砚对她的感情,似乎不仅仅是只有‘喜欢’二字……更该死的是,这种感情应是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
十年前,高中的那段时间。
心情诡异地感受不到半分喜悦,相反还有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纹身这种东西,是一辈子的事,烙印在皮肤上的痕迹能随时间而消磨,却依旧会扎根在那寸皮肉上,纵使想要消除也会留下浅疤。
江砚不像是冲动的人,而此时的颜杳却是在心里不断期望着,期望这只是他的冲动之举。
颜杳承认,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也有些渣。
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感情,有些过于沉重了些,她没法接,也没法回应。
脑子里又回忆起他至今都未曾谈过恋爱的事实,抽烟的力道越发狠了些。
说到底,她承担不起的并非是那个纹身,而是其背后所赋予的含义,一段可能长达十年的……暗恋。
一根烟燃到尽头,而此时客厅里已然是被一层薄薄的烟雾所笼罩,偌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也昭示着颜杳此时的心绪。
洗手间的房门不知何时被人从内打开,男人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穿戴整齐的他又变回到了往日里清冷矜贵的模样,衬衫的纽扣扣在最上一颗,将所有的风光尽敛,也挡住了那一抹藏青色的烙印。
江砚的脚步停在了距离沙发两米远的位置,没再上前一步。
视线落在茶几上,原本干净的烟灰缸里如今却多了两三个烟蒂。对方在短短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一下子抽了这些,意识到这点的江砚扯了扯嘴角,心下却是一片悲凉。
他想,知道他纹身的这件事一定让她很困扰,包括知道‘他喜欢她’的这件事,一样困扰。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说话,江砚站定在原地,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像是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
在面对颜杳的时候,他极少这般有勇气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荡的客厅里,是两个人的煎熬。
终于,还是颜杳开口,打破了平静——
“你喜欢我?”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男人的眼睛。
现在想来,那双瞳孔里总是会倒映出自己影子的这件事,也并非是意外。
“嗯。”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这个藏了十年的秘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女人的视线微顿,随后侧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江砚感受到了颜杳的目光,紧握的拳头再次收紧。
他没有说谎,喜欢她这件事,的确是后知后觉才发现的,但在那个时候,他已然没有可以回头的余地了。
“我们在高中好像,没见过几面。”
“你帮过我,在篮球场上。”江砚说着,看似镇定自若的表象下,却是在无声地嘶吼着,“放学后,南门口那里的篮球场。”
颜杳沉默了两秒,随后残忍地出声道:“我不记得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可偏偏在听到的那一刻,他的心还是不免会感到痛。
那个时候,她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又怎么会记得?
或许那个傍晚,是她心血来潮的一次举手之劳,从未想过会在别人心里留下些什么。
很多个夜里,江砚也曾设想,若是当初颜杳没有出手,那这十年来,他是不是也会过得好一些?
“所以是因为那一次,你……”
颜杳话还没说完,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却是突然打断了她:“不是。”
江砚抬头,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颜杳,我不是呆子,不至于分不清感动和喜欢。”
嘴唇微启,却是哑口无言。
片刻后,颜杳合上嘴,沉默再一次将两人包围。
心脏传来阵阵钝痛,江砚知道,眼前的女人对他没有感觉。甚至连两人曾经相处的画面都不曾记得,他的存在是记忆里褪色的篇章。
他可以接受被遗忘,毕竟当初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是自己的独角戏,只是他没想过,自己的那段感情会被质疑。
或许在女人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只会读书的傻子。
正如十年前的那一次偶然,偶然出现在学校外的那条小巷,偶然撞见她和那群职高的人在一起谈天,偶尔听见人群中有人戏谑——
“诶,我怎么听有人说江砚喜欢你呢?”
而女孩抽着烟,对此也不见半分波澜,甚至连一点反应都不曾给予。
那人又问:“姓江那小子在学校很有名啊?听说次次考试都第一,你就没点看法?像那种小子,追追应该很容易的吧?”
而后,他看见女孩启唇,轻描淡写地说出了那句折磨他近十年的话:
“江砚?能有什么看法,乖乖生罢了。”
江砚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夸赞,‘乖乖生’这个称号分明是一个褒义词,可当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时,却又是那么地刺耳。
她的口吻是那般的平静,像是随口一提的话,却又无情地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警戒线。是那时的他,不敢跨越的一道鸿沟。
有些情绪来得就是这般不可理喻,深夜难眠之时,江砚总是会回想起那一刻的场景。
他想,为什么她可以和周围那么多人谈恋爱,却唯独不肯给他一个机会?不管是一时兴起,还是玩弄也罢,至少要给他一个念想。
每当冒出这种念头时,男人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让自己不要犯贱地那么卑微。
可纵使是这样,这种想法也依旧像是疯长的杂草,在心中不断蔓延,在十年的时间里不断发酵,滋长成了丑陋的恶魔。
江砚一直都清楚,他们是相交的直线,在短暂的交集后就会越行越远。
但,那一次在咖啡厅的相遇却令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对她抱有幻想。
他只是想要一次机会,一次和别人平等能够追求她的机会。
“你喜欢我什么?”
突然间,坐在沙发上的颜杳再次有了动作,不疾不徐地拿起放置在茶几上的烟盒,当着他的面又衔上一根。
‘啪嗒’一下,是火机打开的声音。
香烟被点燃,女人精致的面庞也在顷刻间被烟雾所朦胧。
江砚紧盯着云烟后的她,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也不曾知道这个答案。
没有听到男人的回答,颜杳勾了勾嘴角,却是不见半分笑意。眼睛微眯,冷漠的面庞却是莫名透着些许寂寥。
“江砚,高中的时候你应该听我的风言风语,那些都是真的。”女人的语气格外平淡,“我对待感情很随意,谈过很多场恋爱,性格也一般,从来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抽烟、喝酒、逃课,这些事情我都做过,包括……和人上床。”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
男人的呼吸一滞,眼神骤然一沉,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足以昭示此时的他有多么不平静。
“咱俩不太合适。”
颜杳说着,抖了抖手中的香烟,陈述着最残酷的事实,“就像我喜欢抽烟,你却忍不了烟味,你站在这里也是会觉得痛苦而已。我说了我不是一个喜欢迁就的人,你觉得和你在一起,折磨的会是谁?”
江砚没有出声,默默地听着她对他的审判。
“江砚,别喜欢我了。”
肺因被迫吸入烟草而传来隐隐的不适,男人忍着想要咳嗽的冲动,不平地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合适?仅凭你刚刚说的这些?颜杳,就凭你一言之辞剥夺了所有我追求你的权利,这样对我来说,公平吗?”
“公平?”女人的眼神蓦地凌厉了许多,目光穿过烟雾和男人猩红的双眼相撞,“感情里又讲什么公平?”
“我谈恋爱是为了让我自己开心,自是我想怎样就怎样,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态度很搞笑吗?”
站在原地的男人陷入了沉默,就在颜杳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时,却又见他突然抬步,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对方的脚步带着两分凶狠,坐在沙发上的颜杳微愣,不等她反应过来,手中的女士竟是突然被夺了过去。
指间一空,颜杳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衔上这根燃到一半的香烟,随后猛地抽一口——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颜杳骤然回过神,神情一紧,起身夺过被抢去的烟,动作迅速地碾灭后斥责道:“你他妈疯了?”
喉咙难受地紧,烟雾呛进气管令他止不住地咳嗽,可尽管如此,男人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微微泛红的眼角透着一股颜杳从没见过的倔强。
“你不是说我受不了烟味?”
颜杳快要气疯了,脸上的表情也格外难看。
向来处理感情问题游刃有余的女人,第一次在江砚身上碰了壁。
“你一没碰过烟的人跟我搁这儿逞什么能?呛成这样还受得了?”颜杳说着,莫名有种带坏好学生的罪恶感。
要知道,江砚这人在赵小瑜嘴里可是被吹成个谪仙似的人物,可这会儿又是纹身又是抽烟的,那儿还符合他‘江教授’的形象?
“多练几次就好了。”男人说着,声音因为咳嗽而略显沙哑,轻淡的语气透着一丝固执,另一只手竟是再次往沙发上的烟盒探去。
颜杳皱眉,率先俯身夺过烟盒,抬手就准备往垃圾桶里丢。然而下一刻,手腕突然一紧,在颜杳还未反应过来之时,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拽到他身前。
两人的距离瞬间逼近,客厅里,原先那沉重紧张的氛围似乎在悄无声息间有了转变。
颜杳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呼吸微微一滞,心跳莫名错漏了一拍。
眼前的男人眉峰微蹙,表情严肃,嘴角紧抿,眼神中那隐隐的坚持让颜杳顿时噤声。
“我说了,我可以。你不用来迁就我,因为是我喜欢你,所以你做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全盘接受。你也不必把自己贬得这般难堪。”
颜杳看着他喉结上下一滚,嘴唇微张,眼中神色复杂,像是要说些什么。
就在颜杳以为对方要憋出什么肉麻且煽情的话语时,却见他缓缓松开了拽着自己的手,侧头低语道:“这样会显得喜欢你的我,很蠢。”
话毕,男人顿了片刻,又接上一句:“蠢了十年。”
颜杳:“……”
男人的表情很淡然,平铺直述的口吻就像是在讲一件极为简单的事实,可却莫名其妙地,像是有一根羽毛,轻飘飘地划过她的心尖,勾起一阵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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