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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变奏兴高采烈地跳将出来,把主题推向了绚丽多姿的高潮。左手的十六分音符如银河波涛般奔流不息,右手在几小节的和弦之后也加入进来一同跑动。

他难以置信。那可是自己朝思暮想、曾以为遥不可及的世界啊——他试探着走上前去,一步,又一步。

所有的音都弹得晶莹剔透,辉光万丈。纳兰迦两手同时激昂起来,果断整齐下键,以f的力度,热烈辉煌地站起了和弦——

他终于握住光芒里的那双手。他大步流星,在乐音流淌的新世界里勇往直前。

II. Allargando

最后一组四分音符和弦强力落地,如钟声激荡,回响于教堂拱顶之下,四壁之间。两拍短暂的休止符之后,震耳欲聋的掌声淹没了余音,经久不息。

“Bravo!”

福葛喊出第一声称赞。曲子实在是太美了,纳兰迦在离家的这段时间内,获得了惊人的成长。不仅是曲目的完成度变得更高,他甚至还在曲子里加进了那么多令人惊艳万分的即兴处理,曲速、音色、活泼可爱的装饰音……这都让福葛感到意外。但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纳兰迦就是拥有这样的才能。他站起身来,不断用力鼓掌,直到掌心发疼了也不愿停下。

纳兰迦从琴键上放下双手,转头第一眼,就望向福葛。他那葡萄一般的紫色眼眸点上了熠熠星彩,脸上绽着大大的笑容。福葛被他的快乐所感染,也不由自主地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在片刻视线交汇之后,纳兰迦站起身来,移开目光,对着台下三个不同方向分别鞠躬。台下又有女士走上前来给纳兰迦送上花束,但福葛不在乎了。与先前不同,如今的他出奇地平静,他全心全意地拍着手。女士的形象在他视野里一片模糊,他眼里只看到纳兰迦可爱的脸。

女士下去了,教堂里的掌声也逐渐平息下去。最后一首曲子……该是自己上台的时候了。时间不够,福葛只完成了第一乐章……但他相信,他想表达的东西,里面都有。

他伸手往右探,够到琴带,将琴盒背在身后,走上台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将目光从纳兰迦身上移开。纳兰迦抱着花儿往前走,眼神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他也一直望着福葛。

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短暂瞬间,福葛揉揉纳兰迦的头发。纳兰迦像小狗一样摇摇头甩落福葛的手,转过身用胳膊捣了他肩膀一拳。

“谢谢……”

这声道谢音量极轻,然而两人近在咫尺,因此福葛听得很清晰。他就着纳兰迦的力道转了个身,与纳兰迦面对面,两人相向着后退,福葛三两步退上台去,纳兰迦倒着坐回台下第一排长凳。

福葛拉过一把椅子,是先前三重奏时用过的。他坐下,铺开防滑垫,取出琴来……很快就准备完毕了。

他抬眼望向台下,目光对上纳兰迦。纳兰迦咬住嘴唇笑起来,门牙洁白,无声地比划起什么手势来,纯然一副心无芥蒂的模样,似乎是在给他鼓劲。

你对我说什么谢呢?

这话应该是由我对你说啊。

福葛张开臂膀,架上琴弓。

琴弓狠狠咬住琴弦,沉重的慢板引子,拉开了独奏的序幕。一连串苍凉强劲的和弦,似迟暮天鹅声声哀歌,凄美动人,千转百回。音调动机由系列附点音符构成,持续向下倒影模进,铺陈六度,声声叹息旋转着、旋转着,沉郁下去,渐慢而渐强,心头块垒亦随悲歌一道沉入千尺深潭。

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是作曲家在一战结束之后,在他病痛缠身的晚年,倾毕生之才,为深爱亡妻创作的安魂曲。乐曲的副标题是“整个疏远的世界”,灵感来自于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句。战火纷飞,伊人已逝,爱已无处凭依……

“一切美好,纯洁,温馨的事情都已远去——永不复返。”风烛残年的作曲家如此哀声叹道。他历经十年,将那无尽的悲与爱织进曲里,他甚至在曲谱的最后一页,写上了“愿灵安眠”。

左手神经质地揉起弦来,一道下行弓,琴音流露出颤颤巍巍的吐息。福葛被绷带包裹的左眼一跳一跳地,微微发痒。许是快好了吧。

眼部的些许不适,使他不由得想起两人对彼此拳脚交加的那一夜来。多讽刺的巧合,他们毫不知情地于同一首曲目中触及了彼此的逆鳞。他对纳兰迦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弄伤了纳兰迦的手。从布加拉提那儿了解一切之后,福葛聪慧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就设想出了无数种可能性,其中最差的那一种,张牙舞爪地化为狰狞梦魇,夜夜折磨着他,令他不得安睡。

于是他将所有的不安与懊悔拧进曲目里。他全心全意、废寝忘食地练习,让音乐席卷四肢百骸,无暇他顾。夜深人静,当他精疲力尽放下琴弓之时,种种惊惧才又袭上心头。倘若纳兰迦真的因为他的错而再也无法演奏……?福葛不敢细想,却忍不住一直去想。

好在现在看来,纳兰迦的手并无大碍。他仍旧能弹出精妙绝伦的乐曲,甚至比先前更胜一筹。纳兰迦的钢琴已经将自己远远抛在身后了。那气息,抬腕,音色的处理,纯熟多变的奏法,灵气逼人的即兴……福葛确信,他在纳兰迦的音乐里感受到了一些什么。这不可名状的情感,此前从未在纳兰迦的音乐里出现过。

如果没猜错的话……

乐音进入中板,副部主题逐渐染上了明亮的色彩,大提琴的独奏于此时进入高潮。福葛左手拇指抚过琴弦,多次换把到乐器的极高音区演奏。旋律婉转甜美起来,与教堂清雅芬芳的香膏气息氤氲在一起,融成了爱的味道,愈发高昂热烈。

大提琴的音色是最接近人声的。琴音接连流露出窃窃爱语,在教堂空旷的回响中,在透过彩绘玻璃窗柔柔洒下的缤纷彩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神性……在感旧之哀中,这乐音蕴涵着隐忍而隽永的哲学思辨,显得克制却不疏离,高贵却不骄矜。此时福葛的演奏,达到了理性与感性的完美平衡。年迈作曲家的天鹅悲歌,越过一个世纪的时空,在少年的琴音上完美地流淌了出来。

埃尔加深爱的爱丽丝已经去世了,他亦早已随她而去,但他为她写就的曲子流芳百世。所有的情与爱都寄托在音乐里,于音乐中获得了永生。何谈远去呢?她一直都在啊。

如白鸽落入林间一般,热切如歌的爱意倾吐,盘旋着、盘旋着,轻了下去,几声柔而不虚的拨弦声,如羽毛轻点在湖面之上,激起千层涟漪,而这沉吟,最终也轻不可闻了。

福葛站起身来,向台下鞠躬致谢。他似乎感受到人们纷纷起身为他欢呼喝彩,但他全都没看进眼里。所有人都糊成一片色彩斑斓的碎光,喧闹欢腾的情景在他脑海里是一片寂静,唯一明晰的只有纳兰迦。

纳兰迦那葡萄色的双眼晶莹闪烁,眼里漾着水光,小鼻子一缩一缩的,苹果肌水灵灵地鼓起。他把花束丢在一旁,拼命拍着手,时不时伸手擦擦眼角,很快地又继续鼓掌……他一直在喊着发音古怪的“bravo”,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福葛将琴与弓草草放进琴盒,虚虚盖好,留在台上,旁若无人地径直下台,朝纳兰迦走去。胸口群群白鸽飞翔起来,但他不去理会。他望进纳兰迦的眼睛,双手盖住对方的手背,轻轻合十,把那双手并拢在一起,紧扣着抵上自己的胸口。

“谢谢你。”

福葛轻声说。纳兰迦发红的指尖比平时更热,四手交叠之处传来令人安心的温暖。

纳兰迦低下头去,鼻尖轻轻点在紧握着的双人四手上,毛茸茸的脑袋拱进福葛的颈窝里,闷闷地哼了一句什么。福葛笑了起来,笑声温润如玉。他顺势将下巴搁在纳兰迦的头顶,松手揉揉那黑夜一般的乱发,双臂圈过纳兰迦的肩背,牢牢地抱住了他。

胸口的白鸽想必飞到纳兰迦心里了。两颗心脏紧贴在一起,有力地跳动着,像德沃夏克钟爱的鼓点一般热烈而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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