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疾?”小公主挠头, 眉头拧得死紧:“可是大前日里,乌库妈妈还好好的!怎么……”
就到了要皇阿玛放下手中朝务,去慈宁宫侍疾的程度了呢!
贵妃娘娘的心也沉到谷底, 怕到无以复加。
给小公主换衣服的手都凉得要命,抖个不停。偏这, 她还得安慰女儿:“福福不怕,没事儿的。乌库妈妈吉人自有天相, 肯定能顺利过了这关的,肯定会!”
“就算……”
贵妃咬牙, 屏退左右,着那拉嬷嬷死死守着外门。确定安全无虞后,她才紧紧地抱着女儿,贴在她耳边轻声嘱咐:“死生有常,谁都免不了这么一遭。你乌库妈妈生于明万历四十一年,至今年逾古稀, 已是难得高寿。”
“就算这次没熬过去, 也是喜丧之列。我儿万万切记,便你皇阿玛命你给乌库妈妈祈祷, 也不可再像前番翊坤宫时,那般地拼尽全力。”
“你乌库妈妈已经暮年, 额娘的瑚图灵阿还小着,还有无限高远的未来……”
“可……”瑚图灵阿皱眉:“乌库妈妈对福福很好, 额娘说皇阿玛是万乘之君,不可以骗他!”
童言童语的两句, 一是小公主的切身体会,一个则是贵妃娘娘一直以来的教导。
帝心难测,爱女又常伴君前。
为免她年幼懵懂, 不小心犯了忌讳,惹帝王厌弃。贵妃娘娘就着意引导她以一颗赤子之心面对康熙,至真至诚,不做任何隐瞒欺骗。
如今女儿拿她的原话相问,怎不叫她泪水决堤?
“不不不,额娘以前都是乱说的,都是乱说的。福福记住,一定一定要记住。额娘这一生,就只得你跟你哥两滴骨血,你们才是最最重要的。”
“不管怎么样,你们兄妹俩都要好好的!”
“终额娘这一生,都再也不要看到你白着小脸儿躺床上,怎么也叫不醒的样子。你答应额娘,答应额娘好不好?”
瑚图灵阿对手指,想说自己苦练许久,再不会出这种乌龙了。
可贵妃额娘完全不给她机会开口,就这么眼泪汪汪满满祈求地盯着她。
小公主她……
她可真怕极了贵妃额娘的泪眼,忙举双手投降:“好好好,成成成。只要额娘您收收泪,福福什么都答应!”
小人儿双手合十做拜托状:“求求,求求您可别哭了,哭得福福心都疼了。”
边说,小公主还边捂着小心口,当场给贵妃娘娘来了个幼年版西子捧心。
暖暖萌萌又贴心的小样儿,直看得贵妃破涕为笑。狠狠把她搂在怀里:“不想让额娘哭,福福就听话好不好?只有你好好的,额娘才能好好的!”
瑚图灵阿边给额娘拭泪,边点头应承。
母女又亲香了一阵,贵妃娘娘才重新梳洗,也换了身跟女儿同样的湖蓝色衣裙。力求不被污个诅咒不祥的罪名,也无半点不关心太皇太后病情嫌疑。
慈宁宫中,康熙亲手给老祖母侍奉了汤药,给她擦了手脸,又看着她睡下。这才放轻了脚步来到侧殿,着太医据实以告,太皇太后的凤体到底如何。
这话一出,殿中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许久之后,老太医才战战兢兢跪下:“回,回万岁爷。太皇太后虽打从二十四年至今几无病痛,凤体看似康健无比。然终究是已有春秋,凤体衰老不堪病痛也是有的。”
“恰今冬寒冷异常,风寒者众。太皇太后这症候又殊为严重,用药不到,怕于病情无益。药力过猛,又怕娘娘凤体禁受不住……”
老太医长叹,凄然跪地:“老臣既受皇命,定当肝脑涂地。拼尽一生所学,将娘娘救回来。但……庄子云,死生,命也,其有旦夜之常,天也。实,实非人力所能及也!”
他这话音一落,殿内便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就在老太医以为自己活不过今儿的时候,殿内太皇太后就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康熙大步流星地往殿内去,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逃过一劫的太医起身,赶紧又战战兢兢跟上。
已经被孙儿喂了口温开水的太皇太后慈爱浅笑:“玄烨啊,这个时辰,你没有政务?不过些许风寒而已,看着来势汹汹,实则将养一段便罢。玄烨不必担忧,更不必为哀家这个糟老婆子误了江山社稷。”
康熙勾唇强笑:“是,些许风寒而已,皇玛嬷必然旋即康复。但……”
“孙儿提倡以孝治国,自然得以身作则不是?否则又有何颜面,去指责惩戒那些不肖臣民呢!皇玛嬷就容孙儿在您这偏殿小住几日,给天下臣民树立个榜样可好?”
“你呀!”太皇太后笑,抬手一指头戳在他脑门上:“就是嘴甜,好的坏的都叫你说了。哀家若再不舍区区一席之地,还真就说不过去了!”
康熙故作吃疼地捂着额头叫了声,逗得太皇太后乐:“都执掌天下的皇帝了,还做这等小孩形状,你羞不羞啊?”
“不羞!”康熙握着自家玛嬷枯瘦的手,颇为动情地道:“孙儿便再大,也是皇玛嬷的孙儿。便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也还盼着您能喊我声玄烨,敲敲我这脑门儿。”
“皇玛嬷您,一定要好好的……”
太皇太后这才刚应了个好字,苏麻喇姑便推门进来,言说皇贵妃带着各宫妃嫔来给太皇太后请安。还献上了自己不眠不休,连夜抄写的《消灾延寿药师佛经》,问太皇太后可愿一见。
太皇太后病中疲惫,本不欲应付这许多。
但皇贵妃到底身份不同,姿态又放得足够低。太皇太后也就愿意看着孙儿的面上,给她几分体面。
不过很快,她就后悔了。
因为皇贵妃娘娘不仅带了阖宫妃嫔,还有几位皇女。乌压压的一群人中,唯独少了永寿宫贵妃与最近颇得太皇太后宠爱的福瑞公主瑚图灵阿。
太皇太后与瑚图灵阿相处日久,最是明白她那一片赤子之心。
贵妃虽不如别个嫔妃那般八面玲珑,一张巧嘴儿抹了蜜似的甜,那也不是个庸俗之辈。再舍不得乖乖爱女,也绝不会在这个档口如此行事。
能出现诸多齐聚,只缺她们母女的状况,绝对是被坑了呀!
果然,这般心思在太皇太后心中一转,出头椽子钮祜禄庶妃就已经开始阴阳怪气了:“贵妃娘娘与福瑞公主竟然没来么?妾还当小公主对太皇太后那般亲近孺慕,必然早早而来,日夜祷告,祈求上苍保佑她乌库妈妈早日康复。”
“谁说不是呢?”与她同住一宫的张贵人搭腔。
赫舍里庶妃撇嘴,一脸的愤愤不平:“枉太皇太后那般疼爱小公主,比太子也不遑多让……”
“庶妃慎言。”如今后宫实权一把手的皇贵妃弯了弯唇角:“你未开过怀,膝下也未养育过皇子皇女。自是不懂当额娘的,宁可万死也不肯让子女冒一丝丝风险的心情。到底……”
前头十一阿哥高烧不退,小公主彻夜祈祷,就叫她足足昏睡了五个昼夜。
当额娘的都恨不得肝肠寸断,哪儿还舍得她再冒丁点险呢?
介于康熙的封口令,后面那两句皇贵妃没有诉诸于口。但是她相信,在场都是人精,该懂的都懂。
果然,她这话音刚落,就附和者众了。
都在诉说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辅佐两代帝王。其间的种种不易,与对大清的卓越贡献。你说若有法子救她老人家,便愿长斋十年,她说愿意带发修行的,个顶个的愿意呕心沥血。
绝不像贵妃那样!
有皇贵妃前头的铺垫,再有诸妃后面的衷心,顷刻就把并不在场的贵妃挤兑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带瑚图灵阿来,就是为母不慈。为邀宠于太皇太后与万岁爷,连亲生爱女的性命都豁得出去。不来……呵呵,更是置太皇太后安危于不顾的大不敬、大不孝。
或者有钮祜禄氏与一双皇子皇女,今上不至于对她有甚过度处置。
但……
她再想如以往盛宠,便是千难万难!
挺简单个局,但皇贵妃知道表弟夫君最是个吹毛求疵的,处处追求完美。这点小事儿,却足以成为钮祜禄氏的污点。而太皇太后虽已古稀之年,可若能至高无上活,谁还愿意凄凄惨惨死呢?
哪怕为了那么一丝丝渺茫的生机,皇贵妃也笃定了太皇太后会配合她!
但是……
同样将她这点儿小花招看在眼里的太皇太后只笑:“宫中多年,哀家竟不知列位孝顺如斯。既如此,哀家便受用一次,以免拂了尔等一片孝心。苏麻,着人将小皇女们都带回去,免得过了病气。”
“皇贵妃等便都带去后头的小佛堂,着她们……”
“天寒地冻的,也别太久。就,为哀家祈祷个一昼夜吧!相信诸妃诚感动天,必能让哀家陈疴尽去,百病全消,咳咳咳……”
卖力表演许久,非但没有达成目的,还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甫一听到这结果,皇贵妃简直懵了:“太皇太后,这……”
“这甚?”艰难止住了咳嗽的太皇太后冷笑:“难不成尔等的孝顺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实则巴不得哀家这把老骨头早点驾鹤?”
惊天巨锅,简直重如山岳。
完全扛不住的皇贵妃咣当一个响头磕下去,白净脑门当时就微微见血:“冤枉啊,太皇太后!若可以,妾都恨不得以身相替,好叫您免了这番苦楚。”
“哦这样啊!”太皇太后点头:“既然佟氏孝顺如斯,那区区祈福,便更没问题了。苏麻喇姑,还愣着做甚还不给你皇贵妃娘娘她们带路”
“是!”苏麻喇姑躬身领命:“娘娘们请。”
这……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时候,还正风寒肆虐着。
娇生惯养的诸妃们,哪儿愿意受着份儿罪呢?也就受了诓骗又被皇贵妃的话拿住,不能帮小公主母女声援一二的宜妃、成嫔心里不是个滋味儿,率先行礼,领命而去。
余者无不如泣如诉地看着康熙,盼着他能怜香惜玉。
可太皇太后口谕已下,莫说她们。便是康熙自己,被要求到了也只能躬身前去好么?
于是媚眼抛了半天,也终究都给了瞎子看。
被她们寄予万千希望的康熙只轻咳两声:“天气寒凉,苏麻别忘了多给娘娘们准备些炭火。也好让她们虔诚祈祷,助皇玛嬷早日痊愈。”
苏麻喇姑忍笑应诺,看都不看诸妃丕变的脸色。
待到众人鱼贯而出,偌大殿内只剩下祖孙两个。太皇太后才孩子气地撇嘴:“就这么点微末伎俩,竟敢在哀家面前弄鬼真是一群猪脑子。”
“想当年麟趾宫贵妃,衍庆宫淑妃等,哪个不智计百出,背景惊人哀家若是能被这点雕虫小技骗到,这会坟头草长的,怕是比苏麻还高了!”
康·拥有一群猪脑子妃·熙,就很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皇玛嬷……”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皇玛嬷不说不说,给咱们玄烨留面子。到底那好好歹歹,也是玄烨的皇贵妃,亲表姐呢!”
“不过……”
太皇太后正色,满满严肃地看着康熙:“哀家也在这诡谲后宫打滚过,自然深知其中倾轧。钮祜禄氏膝下有胤俄与瑚图灵阿,佟氏心生忌惮,唯恐被取而代之甚至有天需对其屈膝。想着先下手为强,也是有的。”
“到底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时候,便是哀家也必不会手软。但玄烨你记住了,瑚图灵阿不是等闲公主。她是天降祥瑞,她的荣辱与我大清兴衰相关!”
“所以后宫嫔妃再有几多争斗,也不能牵扯到孩子身上。否则……”
“哀家叫她佟氏从祈福变成殉葬!”
也是这话说得忒急,竟让太皇太后又猛咳了起来。
吓得康熙忙又拍背,擦汗,喂药等的好一通忙活:“皇玛嬷别急,孙儿心里有数着。管叫后宫之中再如何拈酸,也绝没人再敢朝孩子下手。”
“否则甭管她是谁,处于什么样的位,又有怎样的出身。孙儿都必定秉公办理,定让她与相关涉事人等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不过,永寿宫那边,孙儿想着……”
“不,你不想,也不许想!”太皇太后拧眉,正色道:“哀家相信太医院诸太医都不是吃干饭的,假以时日,必定能叫哀家药到病除。”
“便是不能,也是哀家的命数!”
“可……”康熙虎目含泪,看着太皇太后的目光中充满了不舍:“皇玛嬷,孙儿希望您好好的,长长久久地陪着孙儿。”
“皇阿玛跟额娘相继离世,孙儿……孙儿就只有您这个血脉至亲的长辈了!只您在这慈宁宫里好生待着,孙儿这心里才安稳……”
太皇太后勾唇,拿帕子给皇帝孙儿拭了泪:“都万乘之君了,还学小孩家哭鼻子,你羞也不羞”
康熙脸上一红:“在皇玛嬷跟前,孙儿只是个孙儿。想总在您膝下撒娇,总也长不大。哪怕是天塌下来呢,也有您笑着拍拍孙儿肩膀,说玄烨别怕,皇玛嬷陪着你呢!”
“皇玛嬷!”康熙双膝跪地,满目祈求地看着她:“咱就试试,试试成不成?”
“虽则上次瑚图灵阿昏睡了五天,可终究没事儿不是么?咱给她安排最好的太医,用最上等的药材。让她好生将养,保证不留丝毫后遗症……”
太皇太后叹:“你怎么保证,又跟谁保证呢?”
“我,我……”
“玄烨啊,皇玛嬷今年已经七十有五了。从大明万历年间出生至今,历经数朝,连帝王都培养辅佐了俩!再没有比皇玛嬷更懂得贪欲的可怕,人心不足啊!!”
太皇太后长叹:“若可以,皇玛嬷也想长命百岁,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可你要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皇玛嬷终究会老,会死。而瑚图灵阿前世甭管是个甚身份,今生也只普通小公主一个。”
“单救胤禌一个,她就足足昏睡了五个昼夜。我这行将就木的糟老婆子,还不得让她以命换命?才丁点大,小仙女儿一样可人儿的小丫头,你舍得?”
太皇太后这一问,小女儿的灵动模样就不由浮现在康熙脑海。
生下来时白白净净,跟等闲婴儿不同的可人。第一次翻身,第一次爬,第一次奶声奶气地喊他皇阿玛。还有至今仍在乾清宫御案上的那十二个金锭子,仿佛依然萦绕在耳边的那句,皇阿玛疼福福,福福也疼皇阿玛啊!
点点滴滴浮上眼帘,映入脑海。
温暖温馨的叫康熙不由眉眼含笑,只想想她可能会……
康熙就心如刀绞。
可眼前人不是别个,是他皇玛嬷啊!一直便护在他身边,教导他、鼓励他。将他从个懵懂孩童,一步步引领到如今的皇玛嬷啊!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希望,他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药石无灵,就这么走向人生终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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