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峋的骨骼几乎要挣破表面冲出来,就如同玄解从没对任何事与人低头那样。
“这嘛。”赤水水倒也爽快,他道,“要是可以,我当然是想来打消你的念头,只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是千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不过火灵地脉那地方,一时捕猎倒还好,要是长久住着,恐怕不是个好去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并不拦你,不过怎么也该换个好点的地方。”
沧玉摇了摇头,他看向了赤水水,肚子里藏着千百句恶毒的话来刺伤这只同样受益的狐妖,然而他并不出口,许多东西没必要做得太绝,因此轻声道:“我并不觉得那地方难熬。”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再是舒适的所在都会有所挑剔,可一旦没的选了,怎么落魄的境地都能咬牙撑下去。
既然有了目标,又明白自己是在为什么而忍受,那么即便是火山冰川,都不能阻拦。
人事实上要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坚韧。
在琉璃宫的时候,沧玉本也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忍受寂寞,可是经历过这一遭之后,他反倒觉得清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寂寞的滋味并不会比这种失望的痛苦更令人难过。而这世间众生与玄解比起来,沧玉又更愿意与后者待在一起相处些,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大概就是自己都无法确认自己真实的存在,而玄解的心里,填着清晰而完整的他。
那是沧玉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赤水水又想叹气了,他不是个适合叹气的妖怪,他的生命总是很快活,没有麻烦的感情纠葛,也没有对谁的求而不得,更谈不上什么贪婪与欲望。这世间许多事对他来讲都是很简单的,有时候你可以侥幸选择到你都想要的东西,可有时候你只能选一个,春歌选了她心里更重要的那个,却又不舍得另一个。
这不是不对,只是太难了。
沧玉不像人类,经不起磋磨跟时光,他有着漫长的生命与光阴,凡人投入轮回会忘记一切。可是妖呢,当时间冲刷过记忆,假使仇恨被砂石消磨得仅剩无几,那么他曾对春歌的友情与温情也必然得到相同的结局。
赤水水知道这个问题太愚蠢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生在世间总要做些蠢事,否则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春歌吗?”
“那你愿意吗?”沧玉的手顿了顿,他抬起脸来,天明明是晴朗的,可不知怎的,赤水水却感觉世界都暗沉了下来,暴风雨仿佛潜伏在远处,凄风寒雨就下在他心里,那讥讽的笑意如同幼年恐惧的鬼怪,在荆棘丛中伺机狩猎,准备抓走不谨慎的幼崽饱餐一顿。
赤水水听见自己酸涩而艰难地回答道:“也许……会的。”
其实就连赤水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底的答案,他从不曾将任何人的地位放于狐族之上,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里。只是他同样清楚,这样的回答不过是期望春歌与沧玉之间能有缓和的地步,倘若真能原谅,也绝非一言半语所能轻而易举消磨的。
沧玉莞尔一笑,他很平静地说道:“那你原谅她了。”
起初赤水水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困惑地看着沧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于是他沉闷地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拨了拨泥土,慢悠悠道:“我不喜欢不高兴的事情,这件事是你跟春歌闹得,我就不插手了。臭小子怎么样,还跑得动吧?”
“死不了,还能喘气。”沧玉轻轻拍了拍膝头的玄解,低声道,“你既然醒了,怎么不起来。”
玄解掀开眼皮,沉闷道:“我饿了。”
他跟沧玉不同,并不生任何人的气,只是懒得理会而已。
赤水水跟他们俩分开的模样都很熟,但是偏偏两个大妖在一起的样子是最不熟的,忍不住一身恶寒,抖了抖鸡皮疙瘩,不管是陷入情爱的玄解还是陷入情爱的沧玉,看起来都实在有些太恐怖了,他打个哆嗦道:“我走了。”
玄解这才略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他:“你还没走啊。”
赤水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出来,龇牙咧嘴地勉强自己笑开颜来,一字一顿道:“是啊,看来你变小了之后眼神都不大好使了。是不是啊,小眼睛。”他有点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掐着玄解的后脖子往树上提,这只沉默的幼崽曾如同精巧的工具,机械地按照指令完成做法,即便惹毛他无数次,他都不会生气。
谁会想到几十年后,这只曾被以为是哑巴的幼崽竟然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他非但能够开口说话,而且一开口,就是天崩地裂,山摇地动。
大概这一切早就是注定的,谁都逃不过去,那些习以为常的每一日,并不是永远持续下去的,而是等待着某个节点,发生截然不同的光景。
临走前,赤水水回头说道:“这世间的选择各有不同,春歌她身后是整个狐族,走得越远,越是安稳,她所看到的黑暗就越多。这些事说不上多,你做过的也不少,今日伸手碰到了你喜欢的,往日也碰过人家心头上的,只不过你能对她撒气,人家纵然撒了也没用。”
“你想说什么?”沧玉皱眉道。
赤水水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没什么,她还是做了这件事。我只是觉得好笑,你与她,正是因为感情才会如此愤怒,偏又因为这感情,要消磨这感情。”
他最终道:“沧玉,你心软了很多,可我们还是铁石心肠着,实在对不住你了。”
第一百八十章
之后便没什么大事发生, 沧玉略有些记挂棠敷,只是他如今不想与狐族来往, 便没有多问, 更何况要是有什么异动, 赤水水与春歌必然会有举动, 倒轮不着他多心。
玄解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只是没有往常的精神气,胸口的伤势偶尔还会裂口,露出空荡荡的内部来,缺失了一半的源火忽闪忽灭, 如同块焦黑的木炭。沧玉偶尔看见,就将手掩在他的胸膛上, 好似那样能有什么成效似的,其实天狐也知道这已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只是人总是会做许多没有意义的事,与这件事有没有用处并没有任何关系。
而倩娘则不再醉心于厨艺,她已与沧玉还有赤水水他们交谈过了, 距离当初险些被炖成鸡汤的麻烦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倘若沧玉离开,她便能恢复自由身。玄解自然是很可爱的,沧玉偶尔显得讨嫌,可相处久了,也并不觉得他坏,只是这些妖这些事这些感觉, 又怎么能比得上自由呢?
诚然,离开狐族也好,离开灌灌也罢,都是一种选择,若是想呆在族群里,固然是安全的,却也同样说不上逍遥;可既然要了逍遥,那就得自己过得难些。天底下哪有又安逸又逍遥的日子,但凡安逸了,必然是要受到约束的。
倩娘想开了,便与沧玉谈了一回,叫沧玉沉默许久,那天狐幽幽看着她,颇是欣赏地笑着,说道:“你比我通透多了。”
那笑容里不见半点落寞,只剩下清澈如洗的欢喜,好似什么烦恼忧愁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一半,倩娘怪异地看着沧玉,不知道这只天狐突然又发了什么疯,只是不太敢问,于是怀揣着好奇心闭上嘴巴,在最后当仆从的这些时日里消极怠工,只摘些野果子来投喂玄解,其他的就不怎么上心了。
玄解大半时间还在疗伤,沧玉没有什么可说话的对象,便忍不住与倩娘闲聊,他还要准备些时日才会搬到火灵地脉去,尚未与春歌彻底撕破脸,而大长老与狐族的脸面仍该留存一线,沧玉不愿意继续留在狐族跟完完全全背叛甚至脱离狐族是有很大差别的。
他在等,等春歌走。
赤水水已经被说服,到时候沧玉要是离开,他必然不会阻拦,可是春歌却未必,她一直不曾露面,既没有顺着赤水水的口答应让沧玉离开,也没有主动来找沧玉明说开这件事,要是搬走时她忽然出现阻拦,为了狐族的颜面,两妖都得各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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