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不在场对肖池甯是否有益,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除了每个月月底给岳母打钱,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
不过,遗忘不代表厌恶,肖池甯的出生虽说是一个意外,但肖照山对此并不抗拒。他爱池凊,甚至为池凊没有成为他妈妈那样的女人而倍感庆幸。
彼时二十四岁的他把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孩抱在怀里,不觉得自己就此成为了一个父亲。他当然知道一个合格的父亲应该怎么做,他念过书,上过大学,交过朋友,体会过伦理,领教过社会的规则,他只是不想去做。
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一个不知道日后会拥有什么性格发展什么爱好进入哪一行业的待定品倾注爱意、承担责任呢?就因为池凊突发奇想的仁慈吗?
他不会去改变任何人,不会去适应任何人,他只做选择,选择和自己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与伴侣,而不是把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动物,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不符合他一贯的理念。
既然池凊迫切地渴望事业有成,决定让肖池甯离开,那么他也很乐意继续做自己。
就让肖池甯随便怎么生长吧,无论他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圣人也好,罪犯也罢,都是肖池甯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然而,血缘是一种神迹。
他不知不觉复制了七岁后就再没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行为,肖池甯也于他不在场的日子里,变得像他一样多情又无情。他莫名对此感到极度不悦。
爸爸。
肖池甯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就是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肖照山蓦地松开手,恢复了淡然,直起身俯视他:“你要想继续在这个家呆,就别来干涉我的生活。”
肖池甯摸着自己脖子上新鲜的指印,笑道:“我的存在本身不已经对你造成了干涉?你快杀了我。”
“你只用保持安静。”
“我还不够安静?”
肖照山站在床尾,神色凛然地整理自己的衬衫:“强行闯进我的画室,和人上床,向我示威。”
“你在试图了解我,这就是最大的噪音。”
见肖照山没有上当,肖池甯觉得无趣,也回身去找自己的睡衣:“暑假这么长,这么无聊,我在北京又只认识你和池凊。”他把睡衣抓在手里,回过头来,撇着眉毛露出无辜的表情,“爸爸可怜可怜我,让我找点事做吧。”
肖照山看见了那聚集在他右边肩胛骨的吻痕,一条疤,以及一个纹身。
Just for boring, just for fun.
他莫名联想到了他几年前画的一张废稿,《坐在窗前发呆的女人》。而这幅画之所以作废,则是因为他始终把握不好主人公的眼神,多一分近愚蠢,少一分太冷漠。
“和我无关。”他注视着肖池甯扣纽扣的手指,说,“只要出了家门,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勾引我妈妈啊。”
短短五分钟,发生太多第一次了,肖池甯第一次叫肖照山爸爸,第一次叫池凊妈妈,这感觉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糟糕。相反,他还有点上瘾。
肖照山知道,肖池甯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他该悔恨,该羞愧,他对他有所亏欠。
可他没有一星半点的悔和愧,自然也谈不上亏欠。
“我说过了,随便你。”
“哦。”肖池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下巴指了指饭厅的方向,“陈渝是你画廊的实习生,对吧?”
肖照山皱了皱眉。
“看来是了。”肖池甯穿好睡衣从床上站起来,贴到他面前,笑了笑,“那我去你的画廊实习可以吗?”
他仰起头,用赤 裸的脚尖点了点肖照山还没来得及换的皮鞋,软声问:“就像他一样,嗯?肖老师?”
第八章
肖照山的画廊名字就叫“照”。
这个字被漆成象牙白的宋体金属招牌,居右贴在了一整块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有年头的秋色山纹黑胡桃木上。下方一组射灯对准店名,日出秋山衬白照,是为“山照”,日落灯一开,便成了真正的“照山”。
肖池甯站在这个既现代又古朴的门面下,暗自嘲笑肖照山至少砸了三十万的苦心。他敢保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顾客都不会懂他如此设计的用意。
只有他才是那百分之零点一。
然而他不太爱胡桃木,他最喜欢白蜡木,其次柳木。过去看杂书,书上说柳木无籽,义同绝后,柳木属阴,克鬼也招邪,它爱生虫又易朽,总之,它完全不宜人不宜室不宜家。而白蜡木比柳木更招虫子青睐,它就是得名于寄生在它树心的白蜡虫。
肖池甯会想起自己。
小学五年级,油画班的老师向全班十个小孩儿提问:你们猜,世界树的原型是什么?六个小孩面面相觑,两个小孩答是世界,一个小孩反问,世界树是什么?老师说:“这是北欧神话里的树,世界就诞生在这棵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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