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
许乐山觉得自己老了。许耀宗的死,加剧了这一点。他开始愿意花一点点时间,在没有用的、没有效益的事情上了。比如,在岳琇瑛的墓前,站上一会儿。其实,没有什么好回忆的。他离开她离开得太早了,这个被一度称为妻子的女人在他印象里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而当时,他给她和她的儿子留下的,也只是许乐山这个名字而已。
他忽然想抽一支烟。而这里,禁止吸烟。
人总得往前看。他这样安慰自己。
凌远。
终于,有了找寻的方向。果然还得亲自上阵,许乐山克制住欣喜,他不想这么快给自己太大的希望。
第十八章
身前茶杯冒的热气越来越淡,凌景鸿始终没喝一口,任一杯上好的大红袍就那么冷了。那是凌远去福州开会,主办方组织去武夷山,从山里熟人介绍的茶庄给他带回来的。茶汤浓郁,香气却不过分,敛着一股恬淡,种茶人的心意和那一方水土里酝着的灵气有了某种结合,融进了茶味里。凌远回来说,茶是真不错,但张导搞得那个印象大红袍就算了,全程莫名其妙,拿粗俗当淳朴,糊弄城里来的傻子。
凌远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想着给凌景鸿买东西,他倒也不是只拘泥于这种形式,还有另一层,养父心脏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很多地方不能亲自到过,一杯茶也好,几块点心也罢,权当是分享一种经历。
茶冷了,一口也没喝,又呆坐了好一大阵,依旧没想好怎么办。
许乐山找到他这儿了。问凌远的身世。
说来滑稽,许乐山竟然能拿出他和岳琇瑛的结婚证作为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凌景鸿心里电闪雷鸣,脑子里不断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小远知道这个细节。
凌景鸿当然记得岳琇瑛的长相,凌远成年前,每年的清明,都是他带着养子去给这个女人扫墓。凌远,从来不掉眼泪,至少,不会当着他的面落泪。那孩子只是安静柔和地注视母亲的墓碑,安静地擦拭灰尘,摆放新鲜漂亮的苹果。凌景鸿会要求他,跟母亲说说自己的成绩,参加了什么竞赛,这次考试情况怎么样,都是凌教授问一句,他答一句,父子俩跟对词似的。
凌夫人进书房提醒丈夫该吃药了,看见那副瓶子底般的眼镜后面有些失神的双眼,老太太心里有点打鼓。她没马上离开,等着凌景鸿跟她说点什么。老头儿乖乖把药吃了,说,我出去一趟。
***
凌景鸿极少到凌远的房子去,这是第二回 ,第一回是凌远刚搬进去的时候。凌远刚住进去时要给老头配把钥匙,可凌景鸿没要。知识分子之间,保持合理距离很重要,亲人,伴侣,同样适用。所以,老头儿吃了个闭门羹。他想给凌远打个手机,大周日的下午,这孩子八成在医院加班。可电话还没拨出去,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楼下走上来,戳在他跟前,直朝他眨巴眼睛。搞得老头儿以为自己挡人道儿了,一个劲往墙根贴。
“凌教授?”李熏然硬着头皮问。
“我是凌景鸿。你是?”老头儿以为他也是来找小远的。
李熏然掏出钥匙开了门,侧着身,让老头儿先进屋,一边关门一边说,“凌远被急诊叫去医院了,估计待会儿就能回来。”
“你是?”凌教授实在不能不问。
李熏然搔了搔额顶略带弯曲的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哦,凌伯伯好,我叫李熏然,是,凌远的朋友。呃,我最近在他这借住,我自己的房子在装修。”李警官咂摸了一下,自己的回答,其实半分都没掺假,全是实话。只不过,是部分实话。这么想着,他心里负担一下小多了,偷偷长出了一口大气。
凌景鸿点点头,朝他笑笑。“那我在家等他一会儿。”
李熏然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普洱茶饼被他掰下一大块,扔进茶杯里,热水都倒进去半杯了,才发觉茶叶放得太多了,茶汤嗖的一下化开,浓浓的褐色。只好再拿一只杯子,倒出来一半,接着续水。家里吃的倒是不少,大半是他下酒的零食,没有适合老人吃的,只好洗了点葡萄,不过刚从冰箱拿出来,好像有点儿凉。算了,好歹是个样子。
老头儿没在客厅沙发坐着。李熏然把茶水和水果放茶几上,不知道自己是坐下合适,还是站着等更好。凌景鸿从儿子卧室走出来,看看笔直杵在客厅里的李熏然,没再主动开口。
凌景鸿端起热茶,凑在嘴边,等着热气钻到鼻腔里,而后再糊上眼镜。还是一口也没喝。
“小李,我先走了。”凌景鸿忽然撂下茶杯,语速很快,“替我跟小远说一声,让他下周有空回家一趟。没什么急事,有个老朋友托我找他办点事而已,看他的时间,不要耽误他工作。”说完,起身就往门口走,突然地让李熏然心口一惊。只得匆忙答应,匆忙告别。
李熏然发觉,这个家里的种种,从来都没打算着避讳别人,因为,几乎没有别人。他们都松懈了。忽然有个“别人”,也忘了怎么应对。这一大段时光,可能对他们过分温柔了些,抹平了所有的小心翼翼,剩下的,全是恣意挥洒。
凌教授,一天,浪费了两杯好茶。
***
李熏然跟工地的工头通电话,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上网看电器和家具,过了大半天,一看表,距凌远他爸离开也才一个来小时。凌远还没回来。他们习惯了在彼此工作时不去打扰对方,李熏然干脆打开电视,看昨天夜里的英超重播。
凌远到家时已经过了任何意义的正餐时间,客厅里的李熏然蜷在沙发上,茶几上空盘子里全是葡萄皮。一句“我回来了”被他说得跟“再见,我先出去了”一模一样,凌远换了拖鞋,洗个手,就扎进了书房,还把门关上了。李熏然追过去的眼光,咣,被书房门拦断,折回来打了他一激灵。
被形容招数老套他也认了,熏然把早上煮好的苹果糖水又热了一遍,倒在马克杯里,带着武器闯书房。
凌远衣服都没换,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头发被他自己抓得有些蓬乱。书房只有一把椅子,熏然只好半坐在桌子上,面朝着他的凌医生。两人都不说话。
凌远冷着脸,不经意的,两只手握上发着热的杯子。
李熏然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我表现不好?被你爸发现了?”明知道不是因为这个,小孩儿还是忍不住问问。
凌远剜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熏然趁他低头喝水没看自己,嘴巴一弯,笑了出来。这人会跟他发小脾气了。接着问,“怎么了?”
“没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吃晚饭了吗,没吃叫个外卖吧,或者你自己出去吃点儿。”这是他进家后说得最长的一句话,简直耗尽了所有力气。
李熏然伸手掰起他的下巴,“你想躲到什么时候?”他直冲冲地盯住凌远的眼睛,不让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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