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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敏之很含蓄地笑着拨了拔耳畔烫成一朵花的发卷“不错,我确实热爱艺术,不过倒也没有像那些了不起的大画家一样为艺术牺牲过什么,实在没有。”

☆、学贯西洋

民国二十八年,北平

冠君妍进家门时已是深夜。她半眯着眼随手把在跳舞场戴的面具扔到桌上,自己歪在沙发上脱掉高跟鞋解放一连跳了好几个钟头舞的双足。

方才搭温玉庭的车回家的一路上,她一直闭目小憩,精神已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可眼下她仍要半垂着头显出疲累之态,以示自己彻夜尽兴。

屋里灯都黑着,连佣人也早睡下了,她本欲蹑手蹑脚溜回房间,却不想开门声响起来,她的姐姐——冠家大小姐刚刚同几个女伴看电影回来,豪迈地关上门,弄出巨大的响动。冠君妍心说完了完了!这动静准得把半个宅子的人都折腾起来,自己偷溜回房的打算就此泡汤,暗暗叫苦不迭。

正在这时父母卧室的门开了(冠二小姐眼疾手快地在母亲出现之前把面具塞进了手包里),穿着小西装领、前襟儿绣着精致玉兰花真丝睡衣的冠太太睡眼惺忪地走出来,半嗔半疼地埋怨道:“你们两个丫头,一个个的不着家。你说你,” 她伸出保养得白嫩的右手,食指用力地点了一下二女儿的脑门,“留洋回国,都到家门口了也不知道早点回来,怎么出了一趟国还是那么贪玩?亏妈下午还千盼万盼等你进门,结果可倒好,只等来个送行李的车夫,带了句话儿说冠二小姐和朋友出去了,要晚些回来。你倒是说说,这一晚上都去哪儿了?”

“和朋友去一个文学沙龙,讨论西洋诗歌,”冠二小姐对着久未见面、见面就叨叨个不停的母亲嘻笑着说。其实是到北平火车站之后在咖啡馆恰碰到了以喜丰园台柱子温老板为代表的几个出国前经常一起玩乐的朋友,后来便顺理成章一同去跳舞叙旧,冠君妍由此精准地扎回出国前的酒肉朋友圈子,不过这真相断断不可令冠母知道。“哦……那也早些回来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个顶个的精力旺盛。还有你,”冠母又转向一旁瞪着眼睛看热闹的大女儿,“也向你妹妹学着些,人家好歹还是讨论文学,你就只顾看电影胡闹。”冠大小姐晚归的理由被抢走,狠狠剐了妹妹一眼。冠君妍冲姐姐吐了下舌头,忙对母亲说:“妈,我心里可想着您呢,给您从国外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全在我箱子里。”冠太太听闻此言,顿时也获得了年轻人那般旺盛的精力,一手牵一个女儿前去开箱。等把好些香水、唇膏、耳环之类的精巧物件接到手里,再抬眼看座钟时,才想起自己早该就寝。“得了,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明儿中午你们父亲请姑姑一家来吃饭,给君妍接风,正主可别一醒又往外头跑。”她强行唤回睡意,抱着满怀的洋物件儿满意地回屋去了。

冠老爷向来很以他的家庭为自豪。

“我们家,是个最开放、最新派的家庭。”西式装潢的房子、西化的作息时间,两个留过洋的女儿……这些都不能不成为他骄傲的资本。在四九城的“新派”人士里,冠老爷要算得上大名鼎鼎,是个最善于接受西洋道理的人。别人口中的妻子是“贱内”、“拙荆”,他在提起自己的太太和姨太太时可全无这些糟粕之词,总要说“玛丽如何如何”,“露西如何如何”,以示冠家最是进步文明。

“如今二姑娘也回来了,年轻轻的小姐,看着就洋气,当真有出息。”姑姑在接风宴上谈笑风生。

冠老爷心中得意,决心要让女儿一展才华。可巧女佣拿来一瓶香槟要倒,他便拿起那酒瓶:“这是地道的法国货,正好你懂外语,来给翻译翻译这上面的字。”

冠君妍面上仍挂着笑,暗里早似吞了黄连:早该料到以父亲的性子会来上这么一出!这下好了,标签上密密麻麻的法文早已超出了她在国外的“谢谢”“下午好”“我要去上课了”一类的日常用语范围,甚至超出了她对法语单词的认知范围。天地良心那些诸如产地、品种、各式成分一类的术语她在国外可实在是闻所未闻。可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冠君妍还是得显出留学生“学贯西洋”的博学姿态,微笑着,接过香槟。

“这上面的意思大概就是说吧……”她试图凭借零星几个认识的词“以偏概全”蒙混过去。“什么叫意思大概就是?”冠老爷不满地晃着那三七分开抹着发蜡显得时尚精明的脑袋说,“我们的留法洋学生可不许偷工减料,你就把每句话都翻译出来。”

冠君妍只好僵硬而缓慢地把酒瓶转到正面,却发现自己连酒名都不会读,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只觉得嗓子眼儿发干,仿佛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这酒……在法国很有名气”她没话找话说,却忽然觉得那红色勋章似的酒标有些眼熟,顿时如同见到救命稻草——昨晚在舞厅喝的香槟酒恰好也是这个牌子!当时……端酒来的侍应生似乎还提了一句:产自法国香槟大道。

“我在法国的时候,还在商店里见到过这种香槟,店主说这是香槟大道产的”冠君妍急中生智决计先想法子脱身,“说起来我房间里还有张香槟大道的明信片,我去拿给各位看。”话音未落她已三步并作两步离开餐桌,回屋向朋友打电话求救,看看有谁知道这款酒。

她心想她的中学女同学,也就是昨天那家舞厅老板的妹妹,或许会知道些。电话响了许久,却没人来接,冠君妍只得挂断,改拨温玉庭家的号码。“冠小姐,有何指教”这次电话倒是很快被接了起来,“快快!十万火急!问你个要紧的事儿,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上的香槟酒叫什么名字?”“这个呀,说来惭愧,上面一连串的洋文,我真没看懂。”“原来温老板也有惭愧的时候呀。”冠君妍揶揄道。“这么说冠小姐一直认为我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通阴阳懂八卦还会算命?那我可真高兴。”冠君妍正火烧眉毛,没工夫同唱戏的耍嘴皮子,便匆匆道声“回见”扣上电话。“喂,是密斯冠?”第三个求救电话是打给她在巴黎的时候一个精通美食的师兄的。“什么?香槟大道产的酒?嗯,我喝过的,那酒是白柠檬香和果子香,最好是吃熏三文鱼之前……”冠君妍听着这位师兄带着种根本无法叫人打断的热情滔滔不绝大谈起吃三文鱼料理的经历,觉得自己一定是病急乱投医才打了这个电话。

“那它到底叫什么名字呀?”“容我想想……嗯……什么来着?……对,Moet chandon,酩悦香槟!这酒餐前喝最好,啊?葡萄品种?这个倒不记得了,生产商名称?还真不知道。不过最适合这种酒的器皿呀……”冠君妍问了半天,除了知道酒名其它还是两眼一抹黑,便道声谢抓起明信片奔回餐桌,心说只能铤而走险了。

“久等久等,可算找着它了”冠君妍强装镇定:“诸位先看着,我继续翻译:Moetchandon,酩悦香槟……,有气泡酒,白葡萄酿制……酒精含量12.5%,餐前饮用最佳,经销商……”她装出认真读标签的神情,从眼角偷偷注视着有没有人发觉自己是在乱编一气。没办法,这场面无论如何得给圆过去,总得找出话来说呀。好在一屋子里也只有她一个人会讲法语。“不错,不错,有留学生在就是方便”姑姑和姑父眯着眼睛不停地点着头交口称赞。若是这个时候恰好有佣人进来,准会以为二小姐刚刚完成了什么头等要事。“哎,君妍,下面的小字呢?是什么意思?”

“欧洲特级香槟,起源于波拿巴王朝……”冠君妍胡诌着,撒下这屋子里的人永远也不会识破的小谎,发现随口编出的句子反倒比刚才勉勉强强译出的单词讲的流畅多了,便顺势做出胸有成竹的神情,心里暗自长舒一口气:这一关看来是过去啦。

冠老爷很是高兴,觉得面上生出许多光辉,得意道:“我总说,年轻人么,出国是大有好处的,贯通西洋学问,这在当今才最最要紧。往后大外甥也可以上国外念几年书熏陶熏陶。”“这话没错,出过洋的学生果然就是不一样。往后再听留声机里的外文歌,君妍可得给姑姑当翻译。”“一定,一定。”冠君妍笑脸迎向姑姑谦逊地应到,余光溜到父亲满意的神色,心里估摸着再坚持个几天,等父亲让她在各路亲友面前都展示个遍之后,她的把戏便可以彻底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温玉庭这个人物的原型,一半是来源于多年前读过且一直念念不忘的沈病娇大大的《半壁琳琅》(一篇文笔超赞的民国文,强推强推~),下笔时模仿了那篇文中人物的一些投机钻营、巧舌如簧的性格。甚至还有一些对话(“说来惭愧,上面一连串的洋文,我真没看懂”一节)在此声明:人物原创性属于沈病娇大大

另一半灵感则是来源于李后主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想要表现出此人在时代的动荡与更迭之间还是会下意识的选择“小我”,选择趁机钻营提升自己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与后文中的另一人物“许桐”形成对照)所以选择了用《玉树□□花》这首靡靡之音来为其命名。

最后,还是谢谢大家的喜欢与捧场^ - ^感谢你们愿意阅读这个故事??敬请期待后续吧

☆、赴美前夕

民国二十八年秋

冠君芳把一叠旧信纸叠好放进铁皮饼干盒子里,又不甘心地瞧了瞧台历。

许桐已有半个多月未曾来信了。

她知道,这并不能怪他不记挂自己,如今国内硝烟四起,战事频频,能与前线驻地的心上人保持通信已经很是幸运了。每次从邮递员手中接过带着弹药气息的信封,冠君芳便会自心底生出种“书信抵万金”的感慨来。

她与许桐相识是在几年前朋友办的小俱乐部里,那时,他还是风度翩翩的许家三爷,虽说是庶子,却也终日挥金如土,神采不凡。她还记得那时候他们结伴去游颐和园,一起上电影院,偷偷把家里的车子开出来在城郊海淀兜风……感觉总有享不尽的快乐。

而这一切就在许家家道中落之后画上了终结。许家同冠家一样都是经商起家,一笔买卖的成败在这纷乱的世道下大可影响整个一大家子的兴衰。许老爷子两个正房太太生养的儿子忙着争抢所剩无几的钱财,其庶子许桐则被迫带着母亲离开了许宅,又过了一阵子,下定决心投身从戎。

昔日富家公子如今突然投身前线,自然是引得人们好一阵子议论,更有甚者,悄悄猜测着许公子几时受不了军旅艰辛,溜回家来。然而一连数月过去,却只见着许桐的一封封家书寄回北平城里,丝毫也不见他有半分撂挑子的意思。那一回他所在的部队调回北平,许家姨太太和几个好事的街坊赶过去瞧,却见他行动神态均和那些个军校里科班出身的军人一个样,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如此,爱嚼舌头的街坊们才改了口,说许三少爷这回可是脱胎换骨,日后必要成为党国栋梁。

这些话,冠君芳听到耳朵里,自然是为爱人感到高兴的。不过她有时候反复地摩挲着手中被弹火熏黑的信封,心里也泛起一阵阵的不安,生怕哪一天许桐的音容笑貌只能让她到信纸上的旧笔迹中去寻。北平的形势的确是一天比一天严峻了,有钱有关系的富户人家都在寻找着出国避难的途径,冠家也不例外。与冠老爷有生意往来的洋人愿意帮助冠家迁到美国去,日子基本上已经定好了,就在五月底,冠君芳心中却并不是那么愿意:谁知道这一去她与许桐是不是永别。

不过她的这点儿心思,冠家现在还没人有功夫去过问,冠母正忙着在为姨太太露西的事同冠老爷置气“胡同里长大的丫头,起个外国名字,还真以为自己就能到外国去了?我可告诉你,人家美国是一夫一妻制。你把她也带去算怎么回事?难道你到了美国,跟人提起自己的家人,要说这两位太太一个是你大老婆,一个是你小老婆?”冠老爷在咄咄逼人的太太面前百口莫辩:“哎呀,你说你,这会儿添什么乱!你…我…这…也总不能把人家扔这儿不管吧,这也不像话呀。”冠太太根本不等丈夫说完,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自个儿转身走了。

而妹妹冠君妍那儿,也没心思管姐姐的纠结。向来精明的梨园名角温玉庭自大半年前便开始运作关系,如今已找好了路子,欲与冠家同去美国。四九城里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温老板与冠二小姐关系甚厚,如今来这一出,除却出国避难,也大有要做冠家乘龙快婿之势。温玉庭为人聪明,自打在北平□□又小有积蓄,在这战乱纷纷的世道下,黄金白银便是最响亮的后台,因此冠家夫妇虽面上仍未松口,暗地里却也早有了默许的意思。

“笑贫不笑娼!”冠君芳看着妹妹日日涂脂抹粉,容光焕发往温宅打电话,商议赴美事宜,不禁想起自己每回收到许桐来信时冠母满脸不赞同的神色,忍不住用愤愤的声音低声暗骂,若是此时许家富有依旧,只怕现在要遭到父母不满的是她冠君妍!冠君芳愈发清晰地意识到父母衡量人出色与否的尺子便是金钱,是能否大把地赚来银元,心里渐渐地升起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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