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旗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电话里这个人当年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十八年,不闻不问地把养育孩子的重任丢给妈妈一人。妈妈为了养家糊口疲于奔波,对他漠不关心,如果没有外公和外婆,他和孤儿又有什么区别?
连外公外婆都不曾这样要求过陈云旗,他周军不费一丝一毫便白捡回个这么优秀出众的儿子,还当真有脸把自己摆在了亲爹的位置上。
从陈云旗来到周军身边起,就没见过他有多少清醒的时候。五十多岁的人一没正式工作二没自己的房子,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有点钱就惦记着约朋友喝酒,约不到自己一个人也要喝,一喝就多,多了还必发酒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云旗从最初对他的体谅到如今的厌恶,过程中经历多少次他酒后的暴力相向和言语辱骂,可这会儿他却像失忆了一般,什么都不记得了。
心头一阵反感,向来温和的陈云旗突然被激起了逆反之心,于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周军,语气冰冷地说:“谁来都跟我没关系,说了不回,挂了。”
“你他妈的怎么跟我说话呢?你翅膀硬了是吗?当初要不是我你会来S市?跟他妈谁学的过河拆桥…”
陈云旗果断挂了电话,深呼吸平稳了情绪,正要掏烟出来点,突然听见三三火急火燎地从屋里跑出来对他喊道:“哥!你快来看看,小三三不行了!”
陈云旗闻言扔下烟就快步跟着三三回了屋。火塘边的纸箱里,小三三正虚弱地跪卧着,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身下拉了一滩稀,把才洗干净的白色羊毛又弄脏了。
三三拿了些纸巾过来,陈云旗不顾恶臭给它擦拭干净,抱在怀里低声呼唤着它。小三三听见声音微微睁开了眼,冲陈云旗“咩咩”叫了两声,又闭眼不动了。
“哎哟,怕是不行了,是不是早上给洗坏了哇!”三三妈端着竹箕路过,瞧了一眼说道。
陈云旗眉头紧蹙,没答话,抱着小三三又朝火塘挪近了些,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就是再没常识,也早该想到,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羊哪里能洗什么澡。先不说羊需不需要洗澡,即便需要,也该由母羊来舔舐,哪里是肥皂能搓热水能洗的啊。
三三也很担忧,更不忍看着陈云旗难过。他蹲下/身扶着陈云旗手臂,对垂头不语的他轻声说:“哥,别急,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办法,这不是你的错…”
“村里有兽医吗?”陈云旗忽然抬头,红着眼问道:“哪怕在一组或者六组也没关系,不用人过来,我抱过去。”
三三咬着下嘴唇,半晌才垂眸摇了摇头。
“没有…牲口病了死了都是很平常的事,人都顾不上,哪里还会费劲给动物看病…”
陈云旗看着怀里的小三三,又无助又心痛。最后一丝希望随着三三话音落下而消失,它的命运已经被陈云旗改变过一次,眼下已是毫无办法,只能祈祷奇迹出现。
可世上哪来那么多奇迹,就像当年那条大鲤鱼,小三三也只是一个本不该留存于世的生命,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陈云旗觉得时间变得好慢好难熬。
小三三在他的怀里渐渐地没了呼吸。
从出生到现在坚强地活了半个多月,它拼命追在自己脚边,拼命想要在陌生母羊身上吃一口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陈云旗面色沉重地抱着小三三,眼睁睁地看着这条自己亲手救回来的小生命,最终又消逝在了自己手上。
三三呆坐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轻抚着他的后背,试图给予他一点无济于事的安慰。就这样坐了很久,陈云旗终于回过神,把小三三的尸体放回了纸箱里,端起来便往外走。
三三似乎猜到他要去做什么,进屋在柜子里翻找出一件衣服,揣在怀里紧追了出去。
陈云旗抱着纸箱径直走进了学校后面的树林里,他脚步很快,三三小跑了一阵,追上去牵住了他的手。
树林里不会有什么人,他们紧紧牵着手,跨过一条条山沟,穿过一片片杂草,来到了一处山崖边。陈云旗在崖边蹲了下来,抱出纸箱里的小三三,捧着它已经凉下来的身体轻声说:“抱歉了,没能照顾好你。就送你到这,快去跟妈妈团聚吧。”
三三展开手里那件盛晓燕小时候的旧衣服递到陈云旗面前,轻声细语地对他说:“哥,用这个包着吧,穿件小孩子的衣服走,来世投胎做个人,别再做苦命的牲口。”
陈云旗接过衣服,把小三三妥妥帖帖地包裹了起来,举到山崖边,沉吟了片刻,蓦然松了手。
小三三顺着山崖滚落下去,没有发出一点回响。
崖边的风大,吹得人晃晃悠悠立不稳。三三伸手将蹲在悬崖边的陈云旗往回拉了拉,陈云旗便像没了筋骨似的往后一瘫,失魂落魄地跌进了三三怀里。
三三心疼极了,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他,替他挡住凌冽的寒风,把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指间揉捻着他的碎发,小声地在他耳边说:“哥,别难过,你还有我。”
陈云旗埋首在他怀里,安静地连呼吸都听不见。三三不知道他是在自责,还是在默默流泪,直到远方的云层卷起了晚霞,对面的山头升起了袅袅炊烟,他才稍稍动了动麻木的四肢,一开口,声音沙哑地如同一口枯井。
“三三,别离开我。”
第四十章 揣测
“不会的,放心吧,”三三一边轻抚着陈云旗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慰他,“小三三没了还有大三三,以后我做你的小尾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在崖边坐了一下午,两个人都冻得够呛,回到家烤着火暖了暖身子,陈云旗又去屋后挖了一个小坑,点了一把火,把小三三用过的毛巾、奶瓶和零碎的小物件一起丢进去烧了,剩下几罐奶粉,他打算留着给哑巴家还没出生的宝宝留着。
屋里没了那个白色的小小身影跑来跑去,陈云旗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夜里偶尔还是会突然惊醒,习惯性地伸手在枕边摸索,却没有听到熟悉的叫声,才想起小三三已经不在了,不需要再起来喂奶了。
过年前的几天,三三家跟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忙着准备过年的吃食。除了杀猪灌香肠做腊肉,彝族人过年家家户户都必须做豆腐,凭做出来豆腐的软硬程度卦来年的凶吉——硬就表示来年吉祥平安,否则相反。
陈云旗在院子里帮忙磨了一下午黄豆,他把磨好的豆浆端进厨房交给三三妈,还没来得及看豆腐怎么做就被撵了出来。他站在门口疑惑地看三三,三三便朝他解释说给豆腐点碱时不许外人进去,否则会冲跑了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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