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只等伏传处理好伤口, 就想出面相认。伏传如今的情况实在不大好。被砍得破破烂烂浑身是伤,除了烈酒与护心的丹药,年轻人什么也没带。谢青鹤出门好歹还带上了一些外伤药。
再者,谢青鹤也要训|诫他。
今日之事,伏传只凭一腔意气,并未细想后果。
谢青鹤能理解他为何要取熊楚臣的头颅,无非是想公诸武林,自证清白。
可伏传杀了熊楚臣之后不赶快逃跑, 反而胃口大开,非得把骡马市里的铁甲骑士一并赶尽杀绝,这后续的作为就太不理智了。不是谢青鹤妇人之仁,这批铁甲骑士杀了不少无辜, 死得不冤枉。
谢青鹤不满的地方在于, 伏传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杀这数百铁甲骑士纯粹是弄险。
若没有谢青鹤潜在暗处帮他杀死几个埋伏的敌人,伏传如今是死是活也不好说。
小师弟如此优秀,板着脸痛骂肯定是舍不得的。谢青鹤已经想好了,与从前一样, 给小师弟预备些好吃的好喝的,哄着小师弟聊上几句,稍微提点一下,也算是“训|诫”过了吧?
小师弟历来聪明, 倒也不必训得太凶, 反倒叫孩子生出叛逆不驯之心。
哪晓得伏传根本就没着急找衣服穿, 就这么光溜溜地坐在长毛毯子上,把熊楚臣的脑袋转了个方向,使其对着外边的货栈,自己将腿一盘,闭上眼:“我就睡一刻钟。”
他太累了。
人一生中都很难遇见几次这么高强度的对战。
吃饱喝足处理了伤处,伏传气血下行,头脑昏沉,越发觉得疲倦。
这时候强行上马离开,说不得就从马背上摔下去。所以,伏传要稍微眯上一会儿,养养精神。
听着小师弟逐渐均匀的呼吸,站在门外的谢青鹤彻底无语了。他是觉得师弟暗室不便,只等着师弟穿戴整齐再进门。哪晓得这小子不管不顾的,居然就敢在战场附近光溜溜地打瞌睡?
若是其他师弟,谢青鹤这时候也不好进门。大约只能守在外边,等师弟醒来。
伏传毕竟特殊一些。
他还在襁褓的时候,谢青鹤就抱过他,给他喂过奶,换过尿布。
这种亲密关系外人很难相比。不管伏传长到几岁,在谢青鹤的心中,总是那个睁着眼睛不哭不闹的小婴孩。礼数放在面上是彼此尊重,但,谢青鹤心底也不觉得看了小师弟的光屁股就真的很失礼。
想着自己还有一辆马车,又存心教训敢在战场附近打瞌睡的小师弟,谢青鹤悄然进屋。
他与伏传同出一门,功法相合,有心算无心,伏传很难提防。
谢青鹤故意放轻了脚步。
不能从伏传背后接近,也不能从伏传侧面接近,这都是习武之人休息时最警惕的方位。
谢青鹤正面走到伏传身前,伸出一只手,手心捧着一枚宁静芳香的药丸。掌心有真元微微催热,药丸散发出使人沉静的香息。
谢青鹤屏息不动。
打着小呼噜的伏传就此惨遭暗算,昏沉沉地迷了过去。
谢青鹤犹试探了几遍,发现伏传确实人事不知,才解开斗篷覆在伏传身上。
“明日从我马车上醒来,吓煞你这小兔崽子!”谢青鹤低声道。
睡死的孩子任凭揉捏,谢青鹤凑近后又掏了两枚药丸给他服下。一来续命护心,二来继续药倒不使醒来。想要把伏传带走也很麻烦,伏传身上总计二十一道的大伤口,搁普通人早死了二十一回了。谢青鹤费了好些功夫才避开各处要害,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谢青鹤的马车还停在云来客栈,混乱中倒也没**害马车,谢青鹤则庆幸自己还有干净被褥,可供马车上拆换。重新铺好干净的被单之后,谢青鹤才把小师弟放了上去。
这时候伏传身上的斗篷散开,又露出光溜溜的身子,谢青鹤看着那满身伤,心口有些堵。
十五六岁的孩子,为何就要受这样的苦?
伏传的人生走向,很大程度上是被谢青鹤所主宰。
谢青鹤看中了这个天生剑骨的孩子,自认无力承继宗门绝学之时,就想起拿伏传去顶着。
若如刘娘子所说,给伏传找个好人家收养,也许,这少年早已过上平静的日子。或许不富贵,或许也有许多烦恼,至少不必刀口舔血,更不必去和几百个全身铁甲的壮汉厮杀。
这让谢青鹤心生歉意。
他越发轻柔地替伏传盖上薄被,整理好小枕头,给了一丝真元,助伏传安眠。
客栈里寂静无声,也无一丝灯火,谢青鹤借着月色视物,只见小师弟因失血疲惫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越发的苍白可怜。大约是在山上养得好,小脸还有一点胖嘟嘟的。
伏传在市场时睡得不安稳,双眉紧蹙,眼皮微搐。被谢青鹤一路抱回客栈,不知是药起了效果,还是贴着大师兄使他不由自主地安心,这会儿紧绷的面目已放松了下来,睡得越发地昏沉。
谢青鹤不由得想起十五年前。
他刚刚把伏传从扈水宫救出来,那小婴儿也是睡在他的马车上,吐奶泡泡拉粑粑……
这回忆实在不怎么美妙。谢青鹤赶忙打住。
谢青鹤守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云朝去了何处,久久不见回来。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谢青鹤身负重伤,师弟还昏沉沉地睡着,本能地避免惹上更大的麻烦。
云来客栈是铁甲骑士屠杀的重灾区,不少江湖人士都倒在了大堂,连带着在客栈服务的小二仆妇厨娘也死了不少。倒是马匹安安稳稳地束在马厩中,这会儿还能悠闲地吃着草料。
谢青鹤牵了自己的马出来,将车套好。顺便将其余马匹也都放了出来。
骡马市已经没有活人了,也不知道朝廷的人是否顾得上客栈的马匹,不如放出来自觅生路。
这么些年来,谢青鹤要么牵马独行,若带马车就是歪在车里休息,第一次坐在车辕上替人驾车。想起车里躺着自己的小师弟,未来宗门的继承人,谢青鹤又有一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慈父心态。
深夜的骡马市阒静无声,风中飘逝着一股混杂着血腥与粪便的臭气,又仿佛是死亡的味道。
谢青鹤赶着马车从客栈后院出来,这才发现寸步难行,地上铺满了无辜者的尸体。
以谢青鹤的身手,使个巧劲,就能把满地残尸挥退,清出一条道路。他坐在车辕上想了片刻,便放下马鞭子,将车停在远处,开始弯腰亲自搬开地上的尸体。
想把所有人掘坟下葬,体力上不行,时间上也不允许。
何况,这些都不是无名之辈,此后死者亲友收到消息赶来认尸,说不得还要归葬乡梓。
谢青鹤能做的只是亲手抱起来,将尸身放在墙边,有屋檐遮头不使风吹雨打。若有残肢丢在附近,他也略辨认一番,捡起来放在身边,不使丢得太远。
差不多清了半条街出来,远远听见一声清啸,是云朝回来了。
谢青鹤回马车边上,竖起一支火把,继续搬运路上的尸体。没多久,云朝就循着火光找了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那人没穿鞋的脚上滴滴答答有血流出来。
“主人,您暂歇片刻,仆来抱尸。”云朝连忙将手里的人仍在地上,上前帮忙。
谢青鹤也有些累了,起身舒展筋骨,喘了一口气。
云朝从附近的摊档处搬了一张完整的板凳,细细擦干净,请谢青鹤坐下。
“问出结果来了?”谢青鹤只看地上的鲜血,就知道云朝是问过口供了。这其实有些越俎代庖。谢青鹤只叫他把人带回来,并没有交代他问口供。谢青鹤便揣测应该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云朝抱尸的速度比谢青鹤快上许多,片刻间又往前清了一截,声音有些远:“他们是一脉邪修。源自二千年前,自称吞星教,有拜月吞星的习俗,传至此世,就成了一些荒腔走板的修法。”
“他们聚族而居,每对夫妇的长子为月,长女为星,都是进献修行的祭品。月子与星女送到祭坛蓄养,以谷物水果饲养,不许吃荤腥之物。到合适的年纪就将祭品活宰,月子为饵食,星女为疤食。所谓饵食,就是将人凌迟碎剐,分而食之。所谓疤食,则是用祭祀法器,如刀或鞭子,剥去星女的皮肤,待长出伤疤之后,以疤痕为食。”
“杨柳河附近的庄园正是吞星教一处祭坛,已秘密存在百余年,一直不为人知。”
“小主人下山历练,不小心误入了那处邪坛。据此人所说,那地方许多人确实是被小主人所杀,但并没有灭口之事。此事被小主人撞破,吞星教惟恐被世人所知,反口嫁祸小主人本是为了灭口,等事情闹大了才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
空阔的骡马市街头,只有云朝飘忽的声音忽远忽近,谢青鹤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直到云朝把问出来的情报都说了一遍,谢青鹤才说:“是不是有些耳熟?”
云朝抱着尸体的身体微微僵硬。
曾将云朝炼作杀戮傀儡的九幽冥君,就是喜欢吃人肉的绝世邪修。
在九幽冥君顶替上官家主的日子里,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非人之事。比如煮食孙媳刚出世的孩子,孙子略有哀求,他连孙子的耳朵也割了下来,一并煮来吃了。
至于食疤之事,则发生在云朝身上。
云朝被炼成傀儡之后,九幽冥君不再费心笼络他。偶尔云朝执行命令负伤归来,九幽冥君非但不心疼治伤,反而会在云朝即将痊愈之时,撕下他的伤疤下酒,戏称之“人皮果”。
云朝将手里的尸体放回屋檐下,转身回来,低头道:“仆遵命追拿此邪修,交手当面便觉得此人功法特异,也颇觉熟悉。刻意松手容他纠缠一些时候,探得此人修法……确是源于上官家。”
谢青鹤看着长街上的鲜血,只有一声叹息。
今日之祸,谁都不曾想过。
九转文澜印威能万千,为云朝逆天改命,同时也更改了二千三百年前的历史。
谢青鹤此前只是为了迅速解决上官家的麻烦,哪里想得到会有“逆天改命”一事?
他直接上寒江剑派求助于刘继云仙师,九幽冥君是条独狼,刘继云仙师也就只杀了假扮成上官家主的九幽冥君,这件事便结束了。
谁又能想得到,九幽冥君死后,在他手底下受尽磋磨的上官世家反而堕落了呢?
吞星教信徒使用的是上官世家的修法,又把九幽冥君的非人行径荒唐地当作了祭法。
毫无疑问,这一脉悄无声息存在二千年的邪修,就是被九幽冥君残害荼毒过的上官世家后裔。
——九幽冥君不仅残害了那批人的身体,同样也摧残了他们的心智,将他们引入歧途。
这事找谁说理去?怪刘继云仙师没把上官家赶尽杀绝?怪谢青鹤为何要入魔解脱云朝?怪九转文澜印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替云朝逆天改命?
云朝最是惴惴不安。
他的命数被改判了,他不再是杀戮傀儡,也不曾再为九幽冥君滥杀无辜。
现在那一部分被他无辜杀死的人因逆天改命存活了下来,可是,二千年来,死在上官世家这波邪修手里的人又有多少?谢青鹤原本就看不起他被九幽冥君迷惑沉沦的恶蠢之行,他也日日为从前的杀戮后悔心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很难让人不认为这是冥冥中的天数。
那一些本该死在云朝手里的无辜之人,是不是因改命之说,死在了邪修上官后裔手里?
谢青鹤见他低着头满心不安的模样就很奇怪:“你不曾杀人,别人杀了,你紧张什么?”
云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当日做的事有什么不妥当吗?有人心中生毒,恶事是他做的,他不觉得歉疚,你我为何要歉疚?管天管地,还管得了当初看着慈眉善目的邻居三十年后突然举刀杀人?”
谢青鹤对此没什么想不开的。
上官世家沦为邪修,且延续二千年为祸人间,谢青鹤为上官世家遗憾,也为无辜者唏嘘。他愿意为此负责,竭尽心力铲除此一脉邪修,可他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忏悔,对谁抱歉。
罪,是邪修的罪。错,也是邪修的错。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完全无涉此事的云朝就更无辜了。
“孤证不信。你提来此人无甚用处,既然是延续了二千年的邪修,想来不止杨柳河一处祭坛。你熟悉上官世家的心法,仔细些去收集些情报线索,替我小师弟洗雪沉冤的事便交给你了。”谢青鹤随口把人支使了出去。
若要使云朝心安,总得让他亲自做点什么。恰好谢青鹤也暂时没空处理此事。
云朝屈膝道:“主人放心。仆必尽心竭力,铲除此一脉邪修。”
“你等一等。”谢青鹤坐在板凳上,裹了裹轻薄的披风,“搬完了再走。”
云朝吭哧吭哧把去路清理了出来,本想叨叨一下主人的身体,哪晓得是谢青鹤从马车上给他拿了清水干粮,又分了些药瓶子和银票碎银子给他,叮嘱道:“市场里无主的马多,你只挑商贩运来没记号的,千乘骑的军马虽好,骑出去容易惹麻烦。”
云朝临走的时候,把他提来的“人形口供”也带走了,谢青鹤方才重新坐上车辕,驱车而出。
这是谢青鹤第一次赶车。
技术不见得很好,全凭他与马匹的默契,在车辙中艰难前行。
原本想往寒山方向走,走出去三里地,谢青鹤又改了主意。伏传在骡马市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朝廷那一帮人也不是吃素的,想要找伏传的麻烦,自然是往寒山去的方向追。
谢青鹤对朝廷的态度很明确也很谨慎。寒江剑派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若他与伏传都身体康健,朝廷也不敢前来啰嗦。现如今他重伤,伏传还在昏睡,也不必非要去硬碰硬,平白惹事受辱。
所以,谢青鹤直接掉头,打算往自己隐居多年的密林暂住。他那地方荒僻无人,不会被打扰。加之经营多年,住着舒适怡人,各类药物也是齐全的,正是养伤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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