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亲自来送酒菜,打断了屋内一时的剑拔弩张。
冼花雨被抢白一番也没有恼羞成怒,注意力居然就放在了二郎身上,改了个坐姿放下烟袋,望着二郎亲自捧来的那一小坛酒上。埋了三十年的老酒几乎成了琥珀色的酒膏,以二郎的出身,是真没享用过这等极品,笨手笨脚不大会处置。
伏传只得上前帮忙,用新酿化开酒膏,酒浆冲撞之时,香气激散,芬芳醉人。
“这是哪来的酒曲,这样奇怪。为何还有葫芦的香气?”冼花雨闭目闻了片刻,问道。
伏传乖乖地给她奉酒,说道:“我这年纪还不如这坛子酒大呢。酒是城东车马店老掌柜年轻时酿的,总共酿了三百坛,本是新酒马上就卖,遇上年景不好四处缺粮,朝廷颁旨禁酿禁售,不得已就把这三百坛酒深埋酒窖。永昌之乱,车马店也关了门,连带着一窖酒都盘了出去……”
冼花雨闻言叹息:“本朝立国近百年,照史稿记载,也该有盛世气象了。”
寒江剑派至今还在数百年前的重大阴影中没有走出来。
知宝洞被焚烧,丢失无数典籍,外门弟子尽殁,毁去无数传承……这些伤痛都是一时的,虽说带来的损失不可弥补,可是,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后,门内的伤痛就会成为往事和传说。
唯独盛世坍塌之后,失去了屏障与秩序的中原大地,始终在战乱中无法恢复统治。几百年来,寒江剑派的后人都在默默目睹着那场惨胜之后,无辜百姓付出的残忍代价。所有寒江剑派弟子在得知数百年前的往事之后,都会为之心怀愧疚。
后赵立朝不稳,无数世家枭居地方,边界豪强林立,这样的时代如何迎来“盛世气象”?
伏传安慰道:“总是一年更比一年好。百年前还有人相食的惨剧,东夷西进驱赶百姓做‘菜人’,夷人还写了一本食谱,说北地人肉坚而酸,南方人肉烂而绵,头腔有透明软汁蒸而肥嫩,只是不大好获取,得‘生割颈后大骨,以银质小匕生脍活取’……”
冼花雨被他说得心情复杂,扎着嘴抿了一口酒,半晌才说:“你这是……记仇?”
自秋水长祖师之后,所有寒江剑派弟子都为那场浩劫再三|反思反省,也都承认寒江剑派应该为那数百年的人间浩劫负责。只是世易时移,到了谢青鹤和伏传的时代,那场惨痛的经历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感情上肯定略有差异。
冼花雨是身在其中见过了各种悲惨真相,伏传则只是从史书中见过记载,二人体感绝不相同。
伏传被问得一愣:“我是真的认为如今的世道比百年前太平许多。大师兄对我说过,最差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从前我似懂非懂,这些年倒是渐渐地明白了过来。”
说着,他顺手拖过一碟子切片的酱肉:“吃菜,您吃菜。”
冼花雨对肉食没什么兴趣,一手托着酒盏,问道:“看来你我在这一点上可以达成共识。朝廷不能乱,天下不能乱。”她将酒杯举起。
伏传压根儿就没有喝酒的打算,冷不丁被她邀酒,只好去拿谢青鹤的酒杯。
他与谢青鹤共用一只酒盏就似天经地义,他拿得顺手,谢青鹤让得轻松。他将杯口按低,与冼花雨的酒盏碰了一下,谢青鹤就坐在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满眼温柔地看着他。
“我这些年也从来没想过搅乱天下,不过,朝廷有治,也不独后赵皇室一家。”伏传说。
冼花雨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谢青鹤问道:“贵派又要为天下苍生钦定天子?”
冼花雨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其可怕,定定地盯住谢青鹤。
百年之前,寒江剑派为了尽早结束乱世,从逐鹿天下的地方豪强之中,选中了后赵太|祖。前任寒江剑派掌教云山海乔装易容下山,辅佐后赵太|祖谋取了江山。
此事违背了秋水长祖师的遗命,寒江剑派无人敢声张,对外仍旧宣布封山,不问世事。
然而,对外不能说,对内是有记载的。谢青鹤在寒江剑派当了几十年代掌门,早就把这点秘事看了个遍,当了掌门之后,寒江剑派涉及列位祖师的历代秘事,对他而言就更加没有秘密了。
伏传和谢青鹤都是掌门弟子,二人身份也不大一样。谢青鹤自从代掌门之后,基本就是实质性的掌门权位,想看什么知道什么,一切都对他无条件开放。伏传就很老实地守着本分,不敢过多僭越。
所以,这会儿谢青鹤说的事,伏传是不知道的。他竖起耳朵,看着冼花雨的表情。
哦哟哟,冼祖师这表情都要吃人了,大师兄要放大招了?
“前辈先前训斥我家小师弟,责怪他不能因燕湖石之事与韩琳决裂。赵太|祖青石堡坑杀四千边民,太宗强征徭役修狄灵渠埋数万青壮,三十年前,朝廷还往南郡强征了数千掘矿的匠人……云山海前辈在世时不曾与赵皇室‘决裂’,云山海前辈登真之后,冼前辈也不曾与赵皇室‘决裂’,眼见着赵皇室蒸虐下民罪犯累累,您就不谈法理公义了么?”谢青鹤反问道。
伏传听得都替冼花雨脸疼。
偏偏冼花雨这一波都是她自己送的。伏传只知道寒江剑派给幼帝当了靠山,幼帝有办法联络到寒江剑派,可不知道冼花雨蹲在禁中给幼帝当“奶娘”,谢青鹤刚回京城,各方面势力都没搞清楚,就更加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她自己大喇喇地说自己在宫中护着幼帝,马上就被谢青鹤联系前因后果,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幼帝年纪还小,还没能干出祸国殃民的坏事。可他亲爹亲祖父,全不是省油的灯。
谢青鹤原本也不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谈事情能达到目的就行了,没必要把人刺激得火冒三丈,若是彼此都带着怒气来吵架,只想争胜讨脸,基本上不可能达成妥协。
只是想起冼花雨两句话就把小师弟吓得离席站起,低头垂手不敢吭气,谢青鹤就不大痛快。
那燕湖石是伏传派人去挖掘运送害死了无数人也罢了,莫说训斥几句,打断腿也是活该。那事跟伏传有什么关系呢?不去找韩琳算账,反倒把伏传挤兑一番。偏偏冼花雨与她师父云山海屁股也不干净,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非要宽以待己严以待人是怎么回事?
“我这么说倒不是责怪贵派两位前辈涉足尘世插手世俗权柄,只是前辈与我辈都是修行之人,当之天地有道,日月有行,云山海前辈辅佐赵太|祖立国有治,为的是天下一统,早平乱世。可云山海也不能保证赵太|祖一生一世只做圣人之治,此后赵皇室德行有亏,祸害天下,难道都应该算在云山海前辈头上么?”谢青鹤问道。
按照寒江剑派所传道统,既然是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立朝三代,福祸当然都在云山海头上。
冼花雨狐疑地看着谢青鹤:“你以为不该算?”
谢青鹤不禁失笑:“冼前辈以为,担得起么?”
这就把冼花雨问住了,伏传也陷入了深思。
寒江剑派的掌教真人再是修为超凡脱俗,毕竟不是上古神仙圣人,哪可能承担得起一朝国运祸福?理论上,云山海扶立了赵太|祖,应该要为后赵皇室的统治“负责”,实际操作层面上而言,怎么去“负责”?会气运内卷么?会祸福自戕吗?
若实操上根本没反应,理论就是虚伪的。修行者务本求真,若不能验,就是虚妄。
“我辈修士,得道于天地,还道于天地。赵太|祖于丹城立国,是紫气之所钟,天地之所爱,与云山海前辈有那么一些关系,又有多大的关系?”谢青鹤将伏传揉进衣领的一缕长发挑了出来,替他细细地拢在颈后,“不说韩琳没有紫微之相,就算他得国称帝,与我小师弟也没有什么关系。”
伏传心想,大师兄为了替我找场子,还真是会说歪理啊!看见冼花雨若有所思的表情,伏传又突然变得不确定起来。难道大师兄不是护短?真的就是大师兄说的这样?
冼花雨沉默了许久。
谢青鹤也不惊扰催促她,拉着伏传坐下,两人挑着下酒菜吃了些。
伏传在韩琳府上吃得挺饱,这会儿就拣着水煮的豌豆吃,撒料煮好的豌豆放太阳下晒干,咬在嘴里很有嚼头,他嘎嘣嘎嘣咬着,冷不丁听见冼花雨说:“你来此世,是为了潜修悟法的吧?丹炼器三法皆备,下一步可是要修知道了?”
这就真的很厉害了。如此轻易就看出了谢青鹤的目的。伏传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
谢青鹤的筷子上还夹着一颗水煮豌豆,点点头,承认道:“是。”
“今日得你点拨,若有所悟。我想回山闭关修行。不过,当世诸事我也放不下来。不瞒你们,若只有你这位小师弟主持时局,我信不过。不是他品行不端,才德不全,只是经历得单薄了些,多情易感,少了几分决断。若你愿意暂缓修行,出面主持大局,我今日就回寒山,不问世事。”冼花雨说。
这番话把伏传都说愣住了。寒江剑派名义上说是封山不出,暗中从来就没缺席过,一直很积极地站在后赵皇室背后。若非冼花雨给幼帝撑腰,伏传与韩琳只怕早一年就分道扬镳了。
今天上午在街上打了虚图妄一顿,伏传还担心冼花雨上门找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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