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皆知,伏先生起居有常,服侍起来非常方便。
在伏传身边服侍的随从,都有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当初进府是来做奴婢的,奇异的是,在伏先生的府上并没有多少低三下四的知觉。旁的贵人公子呼奴唤婢,恨不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伏先生用侍人则单纯就是他自己忙不过来——
这年月衣食住行想要稍微像样一点,都得搞出极其庞大的过场。
就如吃饭,从买菜备菜劈柴生火饭菜出锅,哪一样都不是眨眼就能结束的简单活儿。
普通人家为了节省柴火时间,通常就是大锅焖饭,汤汤水水搅和在一起,吃完算数。就这样还得专门有妇人主持中馈,否则男人在外操劳一天,回家连口热食都吃不上。
到了伏传这样的地位,总不能只吃杂汤烩饭吧?总得搞上三荤四素吧?
这么一桌子饭,就算是专门的厨娘来处置,也得整天耗在厨下备菜烧火。若要吃一些复杂的炖菜,光是备料烹制就得三五天,不花钱买人来专门服侍,难道要伏传天天在家做饭?
这只是吃饭一件最基本的事。
另外还有制衣缝补,寝具拆洗,衣服浆浣,想要保持干净整洁就不容易,要风雅漂亮更得花上极大的功夫,做下来也是极其艰辛的活儿,也得专门买人来负责操持。
再有洒扫修补,花草修建,养马修车……
日常生活最简单基本的各类需求,但凡不是敷衍苟活,每一样都受限于条件,必须花费极大的人力时间才能办妥。想要维持体面整洁的生活,不买奴婢是不可能做到的。
伏传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琐事,只能把自己没空照管的琐碎活儿交给侍人。
在维持好自己基本生活的顺遂之后,伏传也不会对侍人过多要求,以至于他的侍人们每天的工作几乎都是固定的,做饭的就只管按照一日三餐做饭,负责伺候穿衣换洗的就按照起居时间送衣服送热水,照管茶水的只要每天管好添水添炭,伏传甚至会自己动手沏茶饮茶,从来不假手他人。
寻常人家的奴婢,每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主家的,凭主人呼来唤去,任打任骂。
服侍伏先生就简单多了,每天踩着时辰把分内事做好,其余时候基本不会被召唤。闲来无事,还可以去学读书写字,学府外千金难求的神奇修法,有出息的学出些名堂来,还能另有出路。
伏先生,何谓先生?
先生,师也。
在伏先生府上服侍起居日常,不像是做奴婢,倒像是给师父家做学徒,执役孝敬尊长。
因此,在伏传身边的侍人男女皆有,年纪也很参差不齐。他并不会让人贴身服侍穿衣洗漱,也就不禁男女大防,带出门的随从里年长者居多,内宅服侍的则是少年居多。
这日清晨,安戌等四个年轻侍人照着排班轮值,捧着热水巾帕,照例进门服侍伏传起床。
安戌年长居前,在门前轻推了一下。使他惊讶的是,门居然闩上了!
安戌回过头来,与捧着热水盆的李子面面相觑。
李子不信邪,把水盆递给安戌,两只手扶在门板上,稍微使劲往里推。
门闩很稳。
推不动!
因伏传平日从不训斥打骂,几个年少侍人胆子都很肥壮,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边动静。
安戌做口型:醒了没?
李子什么都没听见,只得摇摇头。
抱着银瓶的卢寅一溜烟钻到窗边,试着去推那扇窗户。门闩上了,窗户没闩。沉重的窗板被推开一点,卢寅马上放下装了热水的银瓶,使力把窗板呼地推开——
屋内一股很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床上被褥凌乱,只看见一头长发从灰扑扑的丝绸被面上垂下,几乎要扫到地面。
卢寅那一瞬间就有种窒息的感觉,一股怪力将他从窗边掀开,生生跌在廊下坐了个屁股墩儿。
他也顾不上想其他,满脑子都是那一头青丝垂落的画面,深深烙进了他的脑海。
李子连忙上前扶他,安戌则马上报名:“先生,是小的安戌。”
——这种时候不马上澄清身份,说不定就被屋内的伏先生当贼人处理了。
又过了一会儿,屋内才响起伏先生略沙哑的声音:“门外等一等。”
安戌回头瞪了卢寅一眼。
李子与年纪最小的燕辰则围在卢寅身边,李子还假惺惺地问他摔着没有,燕辰就满脸好奇,小小声地问:“你看见什么了?”若不是看见不该看的,伏先生不会把人摔出来。
卢寅只管摇头。他隐隐觉得,不是伏先生把他摔出来的。
因为,伏先生……好像在睡觉啊。
约摸过了一刻钟,伏先生才亲自来开了门,长发垂在肩上,眉梢眼角都带了一丝少年们看不懂的神气,似乎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事,从肌骨深处透出一抹欢悦与满足。
“盥室备水,我今日要先沐浴。”伏传吩咐几个侍人把盆瓶毛巾都放下,“出去吧。”
安戌低眉顺目应是,卢寅也不敢抬头。
唯独李子与燕辰心生好奇,往屋内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穿着寝衣的清雅身影,坐在妆镜台前,正用木梳轻轻顺着长发。纯男性的身量体格,英伟颀长,偏又说不出的雅致潇洒,使人心折。
伏传轻笑了一声,问道:“大先生是不是很好看?”
李子心头一震,燕辰还在傻呵呵地点头。
伏传上前捂住燕辰的眼睛,把他推出门去,说道:“大先生只穿寝衣的时候,谁都不许看。”说这句话时笑眯眯的,也没有多么生气,只是宣布了一条禁令。
安戌等人连忙跟着退出房门,施礼告退:“小的领命。这就去为先生备水。”
伏传将门闩上,走回谢青鹤身边,从铜镜中看着谢青鹤的身影。
谢青鹤正想笑。
伏传从背后抱住他,贴着他的侧脸:“大师兄,我想把你藏起来!”
“大师兄是你的东西么?揣在口袋里,藏在匣子里?”谢青鹤很轻易就把伏传从背后揽入怀中,他二人昨日开禁,忍了许多年再次共赴巫山,仿佛又回到了初次定情时的颠倒荒唐。
被谢青鹤放在膝上,伏传脸颊微红,挨在谢青鹤肩上也不肯动:“藏在那里啊。”
这虎狼之词!
谢青鹤被他撩得呼吸都乱了一拍,又有些忍俊不禁,低笑道:“你如今可是太坏了。”
“我哪里坏了?我昨日只求大师兄给我‘一点儿’甜头吃,大师兄慷慨又宠爱,生生把我噎着。我说不要吃啦,是谁将长发披下来,如帐幕一样拢住我,蛊惑我,非要我承认不够甜,还得再吃一点甜头……”伏传越说脸颊越红,纤长的五指扶在谢青鹤肩头,微微收紧。
谢青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伏传,将长发垂下,宛如帐幕般笼罩住伏传,这是伏传梦中的情节。
他与谢青鹤定情之后昏天胡地闹了一整月,什么事情都对谢青鹤交代了,谢青鹤心爱疼宠他,自然会满足他梦中念念不忘的幻想,故意将他放在床上,垂下长发俯身笼罩住他,乌黑青丝的“帐幕”之下,只能看见大师兄那张俊美绝尘的玉容,伏传只看一眼就如堕梦中,完全生不起抵抗违逆之心。
这是谢青鹤的杀手锏。
只要伏传被他按在床上,只要他将长发披散,伏传就完蛋了,马上就会举手投降。
谢青鹤轻轻托着他的腰身,含笑不语。
“好不容易闹过了歇下,也还没睡上一个时辰。”伏传眼神下垂,示意谢青鹤紧实挺拔的腹肌,“早上又把人家放在膝上……我不过是打个嘴仗,大师兄可是身体力行。”
谢青鹤亲了他一下,说道:“这规矩不是你定的么?我也是信守诺言。”
伏传热情地咬住他的嘴唇,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我就喜欢大师兄这样的脾性,一诺千金。”
两人坐在妆镜台前咬来咬去,直到侍人送来的热水彻底冷透,谢青鹤才将伏传从膝上抱了下来,伏传红着脸去换衣裳,准备去盥室梳洗,谢青鹤也擦了擦身子,披衣起身。
谢青鹤头发梳了一半,这会儿正要挽髻,伏传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大师兄你是故意的!”
“嗯?”谢青鹤不明所以。
伏传拿出一条穿过的亵裤,三分责怪七分得意地指责他:“你昨天故意把裤子扔这么远,我今天起床只有袍子穿,你就刚好把我放在膝上!”
谢青鹤昨天替他宽衣时真没有想这么远,刚才的事也是临时起意。
不过,小师弟喜欢这个甜美的误会,那就让小师弟误会着吧。谢青鹤将梳好的长发挽起,上簪固定在头顶,淡淡地问道:“我故意的。你很生气?今日的甜头不好吃?”
谢青鹤一旦束起发髻,晨起的慵懒温和马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积年习惯的威严。
伏传看着他后颈的弧线,就想起自己多年来求之不得高不可攀的渴念,也顾不上穿衣服了,顿顿顿扑上前搂住谢青鹤的脖子,在他束起发髻光洁颀长的后颈上亲了无数次,讨好地说:“大师兄,我好喜欢你!我就喜欢你故意捉弄我!”
谢青鹤被他缠得刚梳好的头发都要乱了,也只是转身抱住他,回应他的亲吻,着意温存。
于是,伏传又被谢青鹤放在膝上,温柔地安抚了一回。
待二人盥洗更衣之后,已近午时。
伏传站在廊下看着日影,皱眉道:“王孃还没有来?”
这会儿在他身边听差的已经换了一拨人,宋未躬身答道:“前边还没递来消息,应是没到。”
午饭已经摆好,伏传看了桌面一眼,今日的饭菜已经换了几样菜色。他虽然没有主动去吩咐,陈老太和二郎都是旧人,都知道谢青鹤的口味。陈老太没有什么大见识,一是修行早天资不坏,战力比较高,二来能持家,这几年伏传就安排她负责守家,上下打点得还算周全。
谢青鹤才吃了一口菜,就听伏传又问:“三娘呢?请她有空来见我。”
宋未点点头,马上就有小侍出去传话。
一顿饭没有吃完,下人来报:“先生,三娘子昨日并未回府。”
伏传马上放下筷子,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还未起课,谢青鹤指尖轻叩桌面,阻止了他。
伏传就看见谢青鹤慢条斯理地将口中的米饭咽下,又喝了一口茶漱口,才说道:“这事不复杂。左不过几方势力。拿你的帖子去把阆泽莘请来。”
伏传也没问为什么,交代宋未照办:“以后大先生说话照办即刻,不必看我准许。”
宋未躬身应是,知道此事紧急,一路小跑着冲了出去。
“大师兄,我担心三娘安危。她是最恋家的,若不是绊在外边遇到了难处,晚上必要回来伺候婆母安寝。宇文彪丽若是阆泽莘的人倒也不担心,若是被萧家收买指使……”伏传想起萧明仁那个脾气火爆的憨货,一个脑袋都成两个大。
谢青鹤摇头道:“你这毛病又犯了。”
伏传一愣:“什么?”
“昨日在韩琳府上我也看过了,不管是韩琳那边的部将,还是王寡妇那波女弟子,单论修行都不如陈阿姆和三娘子。三娘最先随你修行,又常年跟在你身边受你点拨,论天资她是不如陈阿姆,比旁人不弱。你不能因为她是个年长的妇人,就把她当作无力自保的羔羊。”谢青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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