碍于岳家声势, 徐浓对妻子回娘家小住的容忍度颇高, 除了三天两头来岳家送点糕点肉菜,探望探望病中的小舅子,倒也没有一趟趟地催着蒋二娘回家。
徐浓耐性极好好,谢青鹤更是静功了得。反正现在能半夜溜出去摸鸡吃, 多卧床几日也不碍事。
率先沉不住气的是蒋占文和张氏夫妇。
养到十五岁的儿子,突然之间卧床不起, 三天换一次方子, 大夫都来了四回了,居然还是不见起色,蒋占文和张氏都吓坏了, 只怕这么大的儿子折了!
一直很迷信邱大夫的张氏头一个翻脸,认为邱大夫是庸医, 根本不会看病,央着丈夫托人情去县里请个更好的大夫来看。蒋占文也很着急, 果然腆着脸去安家求问, 安家二老爷跟蒋占文玩得挺好, 很慷慨地从家里派了辆马车, 去县里接了一位久安堂的单大夫来看诊。
这事自然得罪了邱大夫。
邱大夫知道蒋家幺儿是在装病, 盖因谢青鹤本身也没打算糊弄他,彼此存了两分默契。
现在谢青鹤“久病不愈”, 蒋家还从县里请大夫来看, 那不就是砸了他的招牌么?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蒋家幺儿得了怪病, 千金堂的邱大夫也看不好, 邱大夫医术不行。
偏偏蒋家就是不再请邱大夫复诊,直接去县里接了单大夫来看,邱大夫也不能巴巴地再赶到蒋家去问诊,气得邱大夫坐在千金堂里,恨不得扎蒋英洲的小人儿,有不懂事的病人询问此事,邱大夫还只能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连着给蒋英洲开了四个方子,前前后后从蒋家赚了快二十两银子,这时候反口说蒋英洲是在装病,压根儿就没事儿,岂不是自行暴露瞎开方骗钱的真相?
当时贪了一时便宜,没有马上拆穿蒋英洲的小把戏,这会儿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有了邱大夫在前面打了个马虎眼,谢青鹤在这个世界混了小半个月,完全适应了新的皮囊,到单大夫前来看诊时,他能给自己皮囊搞的花样就多了不少,短时间控制脉象骗过大夫,非常简单。
单大夫被他的手段唬得面沉如水,慎重地说:“开个方子先吃着。”
蒋占文也不敢问得急了,只小心翼翼地问:“这病不妨碍性命吧?就是个弱症也不打紧,原也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就是这病来得急,竟似一日不如一日……”
单大夫摇头道:“如今看来倒也不至于妨害性命。老哥也是读书人,该当懂得些医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病说不得就是三五七年之前坐下的,营卫失和才骤然爆发,调养起来或得花些功夫……老夫看了前面先生开的方子,也是井然大度、精微有序,以老朽的看法,已然吃了小半个月了,照着吃下去也是可以的,倒也不必非要换方子。”
谢青鹤偏身坐在床上,微微一笑。
他没想到蒋占文会闹出换大夫的事来,平白误伤了邱大夫。
所以,单大夫来看诊时,他调整自己的假脉象,完全是照着邱大夫开方的方向去调。
单大夫是真正有医术也有仁心的大夫,发现病人的症状与邱大夫开方对照得上,一来不想接这没把握的病人,二来县里与镇上往来三十里距离,三来念着同为药圣门下,好歹是替邱大夫说了好话,替邱大夫正了名。
——他完全可以不说这番话,是蒋家败坏了邱大夫的名声,日后镇上疑难杂症说不得都要去县里寻他,这是平白捡来的生意。然而,单大夫还是说了公道话。
每见君子,谢青鹤必然心情舒朗,这会儿就觉得这位单大夫非常顺眼。
单大夫说话很克制保守,架不住蒋占文和张氏都是爱子心切,非要单大夫写了方子马上去抓药。
单大夫坐了一天的马车,累得要死要活,那边谢青鹤吃了他新开的汤药,蒋占文还陪着他喝了两盅酒,就在蒋家暂住一夜,明日才能回县里。
单大夫睡下之后,蒋幼娘窝在墙根下收咸菜,听见爹娘商量。
张氏说:“这大夫看着是个有谱的,只是他在县里,又说要长养着,只怕吃药不方便。”
汤药的方子要随着病人的身体状况随时增减替换,长久吃一个方子显然不行,这样一来,三五日就去找大夫号号脉,叫大夫知道病人的最新情况,是最起码的治病诚意。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蒋占文说:“先吃着。若是这大夫降得住,拿钱去县里赁间屋子,领着英儿治好了病才是紧要。”
张氏又说:“哪能说走就走?家里养着鸡鸭,缸里还有没做完的咸菜,再过些日子又要晒……”
“也不叫你领着去。你一个妇道人家,去了县城不把自己弄丢就是万幸,指望你成事?”蒋占文对张氏充满了嫌弃与不屑,“到时候,我领着你和英儿过去,叫幼娘守家。那边归置好了,你我再回来,叫幼娘去照顾她弟弟,也就是两顿饭三顿药的事,不至于照顾不来。”
张氏马上抗议:“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姑娘,带着我们儿,姐弟两个住在县里?”
“那不然呢?”蒋占文非常烦躁,“家里花销大,英儿又要吃药,我得回镇上才有营生。”
张氏显然很想跟着儿子去县里,然而,蒋占文必要张氏在身边服侍才过得舒坦,哪里肯让张氏跟着儿子跑了?蒋占文不肯发话,张氏也不敢主动提议,就一直跟着蒋占文旁敲侧击。
惹得蒋占文极其不耐烦:“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肯,就叫英儿吃邱大夫的药算了?!”
张氏顿时蔫了下去,不再说话。
等着爹娘屋里熄灯睡觉了,幼娘才悄悄溜进弟弟屋子里,跟蒋二娘和谢青鹤商量此事。
蒋幼娘说:“娘在家里走不开,爹也觉得我云英未嫁不大合宜。弟只要假装吃了单大夫的汤药效果不错,家里再议去县里赁屋子的事,弟扯着二姐去县里照顾,未必不能成。以爹娘想来,是弟的康健紧要,还是二姐的婚事重要?”
蒋二娘也很是心动,偷偷去看谢青鹤的脸色:“若是爹做主和离,也免得与你姐夫作闹。”
谢青鹤摇头道:“此事不好做赌。若爹不支持和离,咱们就失了先机。再者,我不能吃邱大夫的药不好,吃了单大夫的药就好。”
蒋二娘和蒋幼娘都不解地看着他。
“邱大夫医术不错,镇上横竖就这么几户人家,作坏了他的口碑,叫他如何营生?”谢青鹤说。
蒋幼娘看着他啧啧称奇:“你从前最是自私无情,如今倒成了阿弥陀佛的和善人。”
蒋二娘则比较关心他接下来的打算:“那你还得继续坐病?我倒是支持你去县里。这几日你半夜溜出去偷鸡,安家都闹出来了,说是鸡笼里隔天就丢一只鸡,丢的还都是最肥的那一只,守着鸡笼的花四娘四处嚷嚷说要捉贼,得亏她是个素行不良的,镇上都叉腰看她的笑话……”
蒋幼娘忙问道:“就是逼着养女去给安家六太爷做妾,那女儿不肯,被她骂得跳河死了那个花四娘?”
“正是她。出了这事之后,她就被打发到下处管鸡笼鸭舍,据说也是常常偷拿鸡蛋鸭蛋,只是安家仁恤不与她计较。这会儿丢了鸡,不少人都觉得是她自己偷着吃了。”蒋二娘说。
谢青鹤只想着去大户偷鸡,九牛一毛的不至于让大户肉痛,倒是没想到看守的仆妇会被罪责。
“安家可曾发落她?”谢青鹤问。
蒋二娘摇头道:“那也不曾。就是叫她看好鸡笼,若是再丢一只鸡,就要叫她拿银子来赔了。”
谢青鹤称赞:“倒也仁善。”
蒋幼娘不忿地说:“怕不是做贼心虚。快八十的老头儿要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去做妾,生生逼得跳了河,好端端一条人命,还抵不得几只鸡?”
蒋二娘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总是待在爹娘眼皮底下,多吃一口油渣都不自由。说来家里也不缺银子,但凡不像从前那么抛洒宴客,每顿饭吃上一两肉也是吃得起的……”
蒋幼娘这小半个月养得小脸嘟嘟,面色红润,蒋二娘见了也难免心生怜爱,谢青鹤更是觉得不能断了她的肉菜供养,活生生地把个水灵妹子养得营养不良。蒋二娘的意思是,若是搬去县城住,谢青鹤就不必把口粮省给幼娘,自己半夜偷着出去打牙祭了。
谢青鹤仍旧不同意这个方案:“此事须要速战速决,拖久了夜长梦多。二姐姐在家里已经待了快半个月了,姐夫那边只怕也没有太多的耐性。”
蒋二娘哪怕已经拿定了决心要和离,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害怕和犹豫,轻轻叹了口气。
※
谢青鹤顾及邱大夫的名声,连着吃了单大夫的两碗汤药,仍是软在床上喊头晕。
单大夫在蒋家吃了早饭,拿了蒋占文给的诊金,坐的仍是安家派来的马车,当即回了县上。蒋占文还是不怎么甘心,约定了再过五日,或是去接单大夫,或是带儿子去县上问诊。单大夫再三劝告,在镇上吃邱大夫的药也可以,蒋占文就是不信。
送走单大夫之后,蒋占文还得去安家拜谢,这点人情往来必然是要做到位的。
午饭之后,蒋占文还没从安家回来,徐浓登门了。
蒋二娘跟张氏一起招待夫婿,蒋幼娘是小姨子不大方便作陪,就在谢青鹤的屋里吐槽:“自打那回娘说给他做红烧肉,只给他吃了一筷子,他回回都是午饭之后才来。嘴上油都没擦干净似的,那神气就是我家的饭管饱,不稀罕你家那一筷子……”
自打知道徐浓闺房里打二姐之后,蒋幼娘看徐浓各种不顺眼,哪怕徐浓站着不动都嫌他占地儿。
谢青鹤好笑地说:“那他要是午饭之前来,你欢喜给他做饭?”
蒋幼娘哼道:“一包耗子药,药死他!”
没过多一会儿,谢青鹤听见外边院门动静,是以蒋幼娘出去察看。
蒋幼娘奔出去又着急地奔回来,凑近谢青鹤的病床前,小声急切地说道:“他要接二姐回去。说是明天初一,家里要祭拜,这事都是二姐的婆母跟二姐一起做,她婆母年纪大了,一个人做不来,非得二姐回去伺候……”
这是非常正当的理由。
江南镇上,各家各户供奉的神明都不一样,祭祀的讲究也不同。新妇进门之后,就会跟着婆母学习如何祭祀,如何做礼,如何烹制祭品。通常男子只须坐享其成,到时见上香叩拜即可,妇人则必须负责事前的布置,准备好祭品鲜花,叠好黄纸元宝……这是非常劳累辛苦的一件事。
徐浓说他娘亲年纪大了,要妻子回去帮忙主持初一的香供,张氏也不能把女儿强行留下。
谢青鹤考虑了一下。
根据蒋英洲的记忆,蒋二娘曾经说过,徐浓只在闺房里殴打她,打完了特别兴奋,平时不动手都不能行房,这年月“白日宣淫”也是一种丧德的罪行,蒋二娘回家应该不会马上就挨打。
他也不好这时候就阻止蒋二娘回家。
——毕竟,他表现出来的也不是一刻不能离开蒋二娘,演戏也得符合常情。
“待会儿天快黑的时候,我说头疼,你去吵娘,把二姐叫回来。”谢青鹤说。
不让蒋二娘在婆家过夜,应该是安全的。
今天叫回来了,明天白天回去布置祭祀,午饭时再去把二娘叫回来,祭祀这事就能绕过去了。
何况,接二连三地把蒋二娘从婆家接走,也能最大限度地刺激徐浓身为丈夫的自尊心,促使他理直气壮地上门要人。毕竟从法理上来说,蒋二娘已经不是蒋家人了,是徐家人。徐浓对她拥有全部的权力,就算他把蒋二娘卖去妓院,蒋家人也只能花钱去赎,不能说徐浓不能卖。
蒋幼娘得了准信,才慢慢安定下来,守着窗户等天黑:“天怎么还不黑……”
好不容易熬到夕阳渐斜,蒋幼娘直接奔了出去:“娘!弟说头疼得很,是不是把晚上的药先篦出来给他喝了?”
张氏慌慌张张地进门来看,谢青鹤装得那叫一个可怜,小脸煞白,嘴唇乌青,捂着头喊二姐姐。
“你,你快给弟弟端药,我去把你二姐叫回来!”张氏跑得比蒋幼娘还快。
谢青鹤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展开,朝着他设计的方向飞奔而去。
徐浓天生就带着不打妇人、不听妇人惨叫就硬不起来的弱症,从前没娶妻时不懂得这事的美妙也罢了,自打娶了懂得隐忍的蒋二娘之后,他就过上了夜夜笙歌的好日子。哪晓得小舅子生病,老婆回娘家快半个月,他就素了半个月——这是成亲之后,过得最难熬的半个月。
把蒋二娘带回家之后,他老娘在堂屋折黄纸,他就抱着蒋二娘回屋,巴掌拳头照着衣裳遮掩住的地方雨点儿似的落下。蒋二娘被他打了几年,控制了几年,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心,只会逆来顺受。
偏偏谢青鹤装得太过可怜,张氏爱子心切,心焦火燎奔到女婿家里,径直推门进去,急吼吼地要女儿跟着自己回去。徐母出来接待她,她说了家里着急,徐母倒真是个和善人,听说亲家儿子病得不好,也支持儿媳妇家去,问题是,儿子和儿媳妇正忙着呢。
张氏是农妇出身,没那么多讲究避忌,居然就去敲女儿女婿的房门:“浓儿,快些叫你媳妇出来!她兄弟头疼得不行,必要她去救命!”又笃笃笃一阵狂敲。
徐母觉得这事不大好,可是,亲家母这么着急,救命的事也不好去阻止,只得在旁尴尬地陪着。
屋子里的徐浓也憋屈极了。
他这事上本来就弱,好不容易有了点感觉,正在兴头上,居然被丈母娘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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