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个纪念日——你起得特别早。”接着他告诉她说：“叶平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早上请我们逛西山去——前两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问：

“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于是她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荡漾着波浪，并且懊恼地想：“为什么，明天，市政府单单没有会议？”

七

冬天天亮得很迟，刚亮不久的八点钟，他们便来邀她了，但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时她对于逛西山是完全喜欢的，因为昨天从南京来了个要人，徐大齐清早便拜访去了，他不能和她路去。

她对叶平说：“不要等他，说不定他到晚上才回来的。”接着便问：“为什么忽然想逛西山？”

叶平便告诉她，说他并没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课特别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议的，于是她看了洵白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触着，她觉得他的眼光中含着不少意义，这意义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着种支配于感情的懦怯。

他却辩护似的说：

“西山我还没有去过。从前有几次想去都没有钱去。我想这次如果再不去，说不定以后都没有去的机会了，因为过了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这最后的句便立刻给了素裳个意外的惊愕。她没有想到这个朋友会刚刚来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这时便听见他这样说。她觉得这短促的晤谈简直是给她个遗憾。她忽然感到惆怅了。她差不多沉思起来她只仿仿佛佛地听见叶平在向她说：“我们走吧！”而且问她：

“你吃过东西没有？”

“并不饿。”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个人便下着楼梯，汽车夫已经预备开车了。

叶平让她坐在车位当中。汽车开走了。他们便谈话起来。但在许多闲谈中间，她时时都觉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过边，紧挨到车窗，似乎深怕挨着她而躲避她的样子。

汽车驶出了西直门，渐渐的，两旁便舒展着野景。他们的闲谈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无涯的片，几乎都平铺着洁白的雪。回忆中的绿色的田，这时变成充满着白浪的海了。问或有两个农夫弯腰在残缺的菜园里，似乎在挖着余剩的白菜。匹黄牛，远远的蜷卧在家茅屋前，熟睡似的动也不动。在光着枝条的树下，常常有几个古国遗风的京兆人，拖着发辫子，骑在小驴上。并且常常有队响着铃声的骆驼，慢慢地走着，使人联想到忠厚的，朴实的，但是极其懒惰和古旧的满洲民族。这许多，都异乎近代城市的情调，因此洵白忽然转回脸来说：

“北平的乡下也和别的乡下不同：我们那里的乡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园里都是工作。”

“大约是气候不同，”叶平说，面还看着颓了半扇红墙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说：“在寒带地方的人应该能够耐苦的，北欧的民族便非常勤劳于艰难的工作。”

叶平不回答，他注意到远处的座古墓。

“我也觉得，”素裳便同意的说，接着她和洵白便谈了南欧和北欧以及东亚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风俗，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别人所没有的意见。这些谈话，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悦，甚至于她觉得她好象变成很需要听他的谈话了。当他说到古代的恋爱时候，她尤其觉得在他的嘴唇边有种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这也许是因为他用现代的思想谈着古代的事情吧。

“听泉水！”叶平忽然叫。

他们的眼睛便随了这声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车转着弯驶过道石桥。景象有点不同了。这里是座山，个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耸立在山顶上。山上满着银色的树。树之间有两个房子，古庙吧，也许是洋房子。有着不少喜鹊之类的鸟在飞翔着。

叶平便指导似的说：

“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声音，响在这山脚上。原来凭着山脚的轮廓，有条仄仄的小溪，水声便是从溪中发散出来的。溪两旁长着些草，可是都已经枯萎了。但在结着层层的薄冰中，还能够看见道清明的泉水，在那里缓缓地流着。

叶平便又开口说：

“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结冰的时候，这溪中的水清到见底，底下有层层的水草平伏着，而且在太阳光中，随着泉水的流动，便可以看见十分美丽的闪着金色辉煌的层层波浪。并且洋车夫常常喝着这里面的水。”

“不长鱼么？”素裳大意的问。

“不知道。虾子大约总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说：“定有人坐在溪边钓虾了。”

叶平想了想便笑了。素裳接着说：

“只有北平才有这种遗民风度。”

于是他们说了些话又看着野景。汽车便非常之快地驶向条平坦大路，五分钟之后便停在香山的大门口了。

许多小驴子装饰着红红绿绿的布带，颈项上挂着念珠似的圈铜铃，显出头长脚小的可笑可怜的模样。这时就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个穿旗袍的女人，对嘻嘻哈哈的打着驴子跑过去了。于是驴夫们便围拢来，争着把那可怜的小畜牲牵过去，面拍着驴子的背面讲价：

“块大洋，随您坐多久。”

轿夫们也上前了，抬着空溜溜的只有张藤椅子的轿。

驴夫抢着说：

“骑驴子上山好玩。”

轿夫也嚷着：

“坐轿子舒服。”

然而这三个客人却步行地走了。他们走过了这个山门，顺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缨络岩。这里松柏多极了。并且在松柏围抱之中，现着块平地，地上有三张石桌和几只鼓形的椅子。各种鸟声非常细碎的响着。许多因泉流而结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会，便继续往上走，路闲谈，路浏览，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来。从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见满山的树枝都覆着柔白的雪；而且望到远处，那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并不是城市的街，却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叶平离开他的游伴，个人跑到亭子的栏杆上，不动的站着，如同石像的模样，看着而且沉思着什么。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阶上，彼此说些山景，雪景，并且慢慢的谈到了些别的。最后他们谈到小孩子。因此联谈到他的幼年。于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诉她，说他的家庭现在已和他没有关系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亲把他当作不肖的儿子，至于极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从宗谱上去掉。但是他并不恨他的父亲，他只觉得可怜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亲常常穷不过时还是向他要钱，他也不得不寄点钱去。接着他便说他从前是个布店的徒弟，因为在他十三岁时候，他父亲卖去最后担田之后，便把他送到家布店去，为的可以使家里省口饭。他当时虽然不愿意，然而没有法，终于放下英文初阶，去学打算盘。他在这家布店里，直做了三年的学徒，这三年中所受到的种种磨难，差不多把他整个人生——至少使他倾向于马克思主义是有点关系的。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个人，先生们对于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于比他高级的师兄也时时压迫他做些不是他份内的事，并且有天还陷害他，说是丈二尺爱国布是他偷去的。这切，当初，他是没有法子去避免，更没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后，终使他不顾切地下了逃走的决心，那是因为有夜——很冷的夜，那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每月已经赚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来他的床是扇门板，揪开他的旧棉被，并且——当他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忽然发觉只手摸着他的脸，另只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裤带，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来了。于是那个先生才放手，却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个耳巴，并且恶狠狠地威吓他，说这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还敢——那他定不怕死了。这样，他第二天便带着九元钱逃走了。于是他飘泊到上海，在个医院里当小使。过了年便到天津去，在个中学里当书记。又过两年他考进北京大学。那时候他的个表叔忽然阔起来，把他父亲介绍到督军署当等科员，因此他父亲认为他以后可以作官的，便接济他的学费，并且把他弄个省官费送到日本去。最后他带点回忆的悲哀的微笑，沉着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小学教育！”

素裳不作声，她在很久以前就默着，沉思着，带着感慨地，同时惭愧地想着她自己的幼年是个纯粹的黄金时代，因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爱着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没有经过磨难的。因此她对于洵白的幼年，觉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动了。她长时间都只想着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当她看见洵白的眼睛中闪着种热情的光，她几乎只想手抱着住他，给他许多友谊的吻。其实，她的手，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着了。接着她听见洵白类乎宽慰的向她说：

“如果我幼年是个公子哥儿，我现在也许吸上鸦片烟都说不定＂

素裳却不知觉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声音向他说：

“但是，我从前是个小姐我们是两个阶级的。”

洵白惊诧地看了她眼，接着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来，并且空空看着她回答说：

“那末，我们的相遇，我希望是算为你的幸运。”

他们的手便紧了下，放开了。这时叶平还站在栏杆上远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声的叫了他：

“怎么，想着诗么？诗人！”

叶平便转过脸，跳了下来，面说：

“那里！我只想着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个人便又踏着积雪的石阶，直望上走。走到了个最高的山峰之后，才移步下来，又经过了许多阔人的别墅，便返到山门口，在石狮子前上了汽车。

于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车急驶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胧起来了。广大的田畴变成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颜色

叶平还继续着他的对于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谈起来。谈到了苏俄的时候，她带着失望的说：

“我不懂俄文，因此许多书籍我都没有权利看到。”

洵白便对她说：

“日本文的译本，差不多把苏俄以及旧俄罗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译过来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说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对他说：“你肯教我么？”

“当然肯。不过——”他蹙地眉头停了会才接着说：“我恐怕在这里不很久。”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别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怅起来，默了许久，才轻轻的说：

“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几天么？”

洵白看着她，很勉强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说：“你教我天也行，教我两天也行。”

洵白便答应她，并且说学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学个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定教她到能够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几次地伸过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下。“那末你明天就来教我，”她说，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满着欢乐，并且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直到了那个骄傲地横在许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楼。

她非常快乐的跑上楼梯，徐大齐便挽着她走进卧房里，面说：

“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这个吻中，在她感觉到硬的髭须刺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忽然——这是从来所没有过的——非常厌烦地觉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摆脱的说。

于是她长久的躺在床上想着。

八

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现出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她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样，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在心里，只淡淡的索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切。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个诗人保留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个含愁眼光，看着混饨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

“这样冷，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面笑着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