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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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

“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素裳便想到她的这个朋友,太天真了,并且太不懂得男人了。她常常都因为种举动,固然这举动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无用意的,可是别人却得了许多误会去。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心事,切男人的好的和坏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对于天天把汽车送过来给她坐的任刚,她也和对于其余的男朋友样,以为是种普通的友谊罢了。然而在任刚——虽然这个旅长,曾知道她是已经和别个人同居了年多,却也不肯放松的时时都追随着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车了。对于她的这行为,素裳曾说过许多意见的。这时又向她说: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刚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是并没有给与他什么东西,在他却好象得了许多新礼物去。个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举动,常常在男人心中会记着辈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动着两只反小的脚,过了会才重新嘻笑说她带来的新闻,似乎这新闻又使她觉得快活了。

“我说值得跑来的便是这件事,”她差不多摇着全身说:“你听了就会觉得这辆汽车并不冤枉坐。”接着她便说她在昨天下午,当夏克英吃着梨子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到——那个抱着不同居的恋爱主义的沈晓芝,在她的腰间,现着可疑的痕迹。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的站起来的时候,那痕迹,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决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观察决不会错。她把这发现告诉了夏克英,两个人便同意了。于是她们抓着沈晓芝,硬要她说出实情来,并且告诉她这并不是永远可以隐满的事。沈晓芝开头不承认,很坚决而且诅咒说没有这回事情。然而到最后,她们硬要试验她。而且决不肯放松的时候,她扭不过才把实情说出来了。呀,多么可笑!她说的是什么?这个不同居的恋爱主义者!她,虽然她因为害怕生小孩的缘故和她的爱人分居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的,悄悄的于是这个传达新闻的人便向着素裳问:

“你不觉得么,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来了?”

“我没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着说:

“我劝她马上同居,否则小孩便要出来了。我预备送她件结婚的礼物。你说小孩子的摇篮好么?”

素裳觉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于是又说了些别的新闻,这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说她就要买摇篮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来。她对于沈晓芝的新闻得了许多感想。她结果觉得沈晓兰的这回事并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这事情认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为什么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够用些心思的女人们,单单在极其切身的恋爱问题却不研究,不批评,不引导,只用种享乐的嘲笑。随后她认为纵然沈晓芝把小孩子生下来,也不过证明许多方法终不能压制本能的表现罢了,那决不是道德的问题——和任何道德都没有关系的;至少道德的观念是跟着思想而转变,没有个人的行为能从古至今只加以个道德的判断。历史永无是陈旧的,新的生活不能把历史为根据,这正如种新的爱情不能和旧的爱情样。比喻到爱情,她联想起来了——这也是使她觉得奇怪的:许多新思想的人碰上恋爱便作出旧道德的事来了。她相信个人的信仰只应该有个的,不该有许多,而且许多意念杂在块决不能成为种信仰。于是她对于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实行于理论上,甚至于只能写在文章里的人物,从根性上生了怀疑了。可是她相信——极其诚实的相信,理论和行为的致,在这点上面表现出新的思想和伟大人格的,只有个人——切都没有点可怀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睛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样是混饨着,可厌而且问人。

于是她又想,“定不会来了!”并且长久都坠在这思想里。末了,她忽然觉得这房里的空气冷了起来,看,那壁炉里的火光已经是快要熄灭的模样,便赶快添了些煤。不久,从许多小黑块之中飘上了蓝色的火苗,炉火慢慢地燃上来了,房子里又重新充满着暖气。她的身子也逐渐地发热起来。这时她的思想转了方向,带点希望的想着:

“也许那可说不定的!”

可是这种属于可爱的思想又被打断了,因为徐大齐出她不意的走了进来,只手拿着貂皮领的黑色大氅,大踏步走到她身边,而且坐下了,慰藉似的问:

“闷么?”左手便放在她肩膀上,接着说:“天气可冷极了。刮风真使人讨厌。还好你们是昨天到西山去,如果是今天,可逛不成了。”

“对了,刮风真讨厌!”她回答。此外便不说什么话。并且从只大的巴掌上发出来的热,使她身上有点不自在起来。她装着要喝茶的样子跑到茶几边。

“劳驾你,也倒杯给我。”

“喝不得,”她心中含点恼怒地撒谎说:“这茶是昨天泡的。”

徐大齐又要她坐到这张长椅上,并且得意洋洋的告诉她,说他刚才和那个南京要人在车站里握别的时候,彼此的手都握得很用力,而且他们私谈了很久,谈得很投洽。因此他认为他以后决可以选上中央委员,至少他有这种机会。他又告诉她,说他对于将来中央委员的选举上,他已经开始准备了。他说他先从北平方面造成基本的势力。这点,他现在已经有很充分的把握了,因为只有他个人能调和各派的意见,而各派的人物都推崇他,他极其自信的说着他的政治手腕。他并且说他现在将采取种政策,种使各派都同意他而且钦佩他的才能。最后他意气高昂的向她说:

“如果,那时候,我们在西湖盖座别墅,我常常请假和你住在块。”

素裳笑了,种反动的感情使她发出这变态的笑声,并且惊诧的瞥了他眼,那脸上,还浮着“政治家”得意的笑容。她自己觉得苦恼了。

于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在她吃了饭沉思在失望和许多情感之中的时候,她忽然听见种稳重的脚步,声声响在楼梯上,她便从椅子上直跳了起来,跑到楼梯边去。

“哦”她心跳着,同时在精神上得着种解放似的,叫了这声音。她的眼睛不动的看着个灰色的帽边,个黑色的影子,个为她想念了大半天的洵白来到了。她喜欢的向他笑着,并且当着徐大齐,坦然的,大胆的把手伸过去,又紧又用力的握着,握了许久。她完全快乐地站着,看着他和徐大齐说话,直到瞧见《日语速成自修读本》时候,这才想起了,便赶紧向徐大齐说:

“我想学日文——从前我不是要你教我么?我现在请施先生给我点指导。”

“好极了,”徐大齐立刻回答,“日文中有许多有价值的书。可惜我太忙,不能直接教你——”便又向着洵白说:“应该谢谢你,因为你代了我的劳你现在喝点红酒好么?”

洵白说他不会喝酒。于是谈了几句话,这个“政治家”便看了看表,说他有点事,走了。临走时,他非常注意的看了她眼。

素裳便低声的问:

“这样大的风,你不怕么?”

洵白微笑着,过了半晌才轻轻的,似乎发颤的响了声:

“不不怕。”

下午点钟,吃过午饭之后要吸烟的习惯,徐大齐还没有改,这时枝精致地印着个皇后的脸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里,吐着浓烈的香气,飘着灰白色的烟丝,身子是斜靠在软软的沙发上,受用的想着,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盘旋着可操胜利的种政策,脸对着素裳。

素裳坐在张摇椅上,正在不动的看着莫泊桑的《人心》,当她看到五十四页上面的时候,听见徐大齐向她说话的声音:

“裳!可以换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个宴会的,便放下书,回答说:

“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齐便诧异的问:

“为什么?你身体不舒服么?”

“不为什么,只因我不想去。我这几天太倦了。”

徐大齐用力的吸了下雪茄烟,想了想又向她说:

“如果你可以去,还是换衣服去吧。”接着他告诉她,说这个宴会不是平常的宴会,是个很重要的,因为在这个宴会上,他个人将得到许多好处,至少对于他将来的中央委员是有些利益的。他认为这是个不可失掉的机会。并且他要求她,希望她不要呆在家里。要给他点帮助,因为这宴会中,有个先烈夫人,那是须要她去联络的。末了他叹息似的说:

“我现在是骑在虎背上,不干下去是不行的。如果那许多拥护我的人能够原谅我,如果那许多反对者都能够不向我做出轻视和羞辱的举动,如果我以后的生活能够永远脱离政治的关系,那末——那么我早就下台了。”接着他又谄媚似的说:“那末,至少我们俩相聚的时间要多到许多了。我们俩现在真离得太多了,不是么?”

她不禁的便笑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个常常以活动能力和运动手段称雄的政治家,却说出如此使人觉得可怜的话。她的眼睛便异样的望着他。他又低着声音说:

“为我,换衣服去,好么?”接着又说了好些。

“好的,”她终于回答,因为是被通不过,在心里便点恼怒地站起来,直跑到卧房里,换了衣服,并且写封信留给洵白,说她希望他今天不会来,如果真来了,那她是怎样觉得懊恼和抱歉,因为她必得伴着徐大齐去赴个宴会。她把这封信交给个仆人,并且慎重地吩咐说:

“记着。施先生来了,把这封信给他!”

于是她和徐大齐同走了。

当她在晚上十点钟回到了家里,她知道洵白已把她的信拿走了,但是他不留下个字,甚至于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个人跑到书房里,躺在大椅上,便心绪复杂的沉思起来。她对于这个宴会又生起反感了。其实在许多灯光之下,在许多香水和烟气中间,在许多绸衣的闪光里面,在许多幌着人影和充满着笑声的宴会场上,她已经感到厌恶和苦闷,并且好象她自己也成为那些小姐呀太太呀之中的人物了。她承认她实在不能和时髦的女人交际的,尤其她不能听她们说着皇后牌的雪花膏类的话。那些太太们,那些托福于丈夫而俨然可骄傲于侪辈中的女“同志”,那些专心诱惑男人去追求的以为是解放的女子,那些并不懂得而又高谈着妇女问题的新女性,那些她们所给她的印象确确实实使她这辈子都没有再看见她们的勇气,至少从这些印象中,她深深悔恨到她自己也居然被许多人目为女人的。她觉得如果人间的女人只是象她们这样子,如果她们都是没有点灵魂的身体——那样专门为男人拥抱而养成的瘦弱身体,实实在在须要番根本的改造,因为那些女人只是玩物——至少她不能承认是人类中和男人对等的妇女。女人在人类的生活中应该有她们重要的生活意义,并不是对于擦粉的心得和对于生育的承受之外便没有其他责任,切女人是应该负着社会上的切义务的。于是她忽然反省的想到了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现在的生活是贵族的,而同时也就是种毫无意义的,逍遥度日的生活。她每日曾做了些什么?寂寞,闲暇,无聊!虽然有许多时候都在百万\小!说,而这样的百万\小!说,也不过是消极的抵抗,无聊的表现罢了。并且在无聊中百万\小!说只是个人主义的消遣,不能算是种工作。接着她又分析她自己——她觉得她自己的思想,和她现在的生活和所处的地位是完全相反的。难道她的生命就如此地在资产阶级的物质享受中消灭下去么?不能的!她很久以前就对于她的环境——这充满着旧思想的新人物的环境,生起极端的厌恶了。她始终都坚强地认为她不能象无数可怜的妇女样也牺牲于太太的生活中的。她常常意识着——甚至于希求着在她的生命中应该有种新的意义。她对于历史上,文学上的,现社会上的,那种种妇女都感到并不能使她生起敬爱的心。在她虽然没有把她自己算为不凡于切妇女的女人,但她是奢望着这人间——至少在现在——是应该有个为切妇女模范的新女性的典型。为什么呢?这是个独立于空间的特殊时代!因此她放弃了对于文学的倾心,开始看许多唯物思想的书籍;当她看到普哈宁的《社会主义入门》时候,她对于这思想便有了相当的敬意和信仰了。所以她对于她自己的完全资产阶级的享乐——甚至于闲暇——的生活越生起反感,她差不多时时都对于这座大洋楼以及阔气的装饰感到厌恶的。而且徐大齐的政客生活,也使她逐渐地对于他失去了从前的爱意。她只想跳出她的周围而投身到另个与她相宜的新的境地。那是怎样的世界?她是觉悟的——那是,如果她的生命开始活跃,她定要趋向唯物主义的路,而且实际的工作,做个最彻底的“康敏尼斯特”,这才能够使她的生存中有了意义呵。她对于她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肯定了的!所以当她看见了洵白,她立刻受了袭击似的,仿佛她的新使命要使她开始工作了。的确,她看见他,是她的件重要事情,她认为他是暗示她去发现她的真理的个使者。但同时他的切又使她心动着。

她又经过了以上的许多感想也是为他的——因了宴会,她失了个见他的机会,虽然他明天将继续着来,但这项究竟是个损失。所以在她的沉思里,她越对于那些政客或志士呀太太呀等等生着反感,面便感觉得和洵白亲近了。她是很需要他来的,需要他站在她面前,需要他和她谈话,需要他给她力量,至于他的切都是她所需要的,而且这切又都成为她的希望了,她终于又叹息似的想着:

“他明天下午四点钟才来,明天下午四点钟!”

这时她的脸上发着烧,嘴唇焦着,口有点渴。她觉得她自己太兴奋了。她便拿了本《马克思的经济学说》,面看着面想平静那些感想。

她听见了好几次徐大齐在门外喊她:

“睡去吧,不早呢!”

最后徐大齐走进来,说是夜深时百万\小!说很伤眼睛,便强着挽起她,走进睡房去。

这夜她好象没有睡着。

然而徐大齐却被她惊醒了,他的手臂被她用力的抓着,并且听见她说着梦话,可是他只听清了句:

“吻我”

风已经慢慢地平息下去,可是太阳并不放出灿烂的光,却落着大雪了。那白的,白百合似的,朵朵地落着的雪花,在被风刮净的空中飘着,纷纷的,又把那树枝,墙顶,瓦上,重新铺上了层白,层如同是白色的绒毡似的。这雪景,尤其在刮风之后,会使人不意地得着种警觉的。

素裳便因了这雪景才醒了起来。那片白茫茫的光,掩映到她的床前,在淡黄|色的粉壁上现着团水影似的色彩,这使她在朦胧的状态中,诧异地,用力的睁开了还在惺松的睡眼,并且知道是落雪的天气,立刻便下床了。

从混浊的,充满着灰尘的刮风天变成了静悄悄的,柔软的,满空中都缤纷着洁白的雪,似乎这宇宙是另个宇宙了,切都是和平的。

她拉着窗帘望着这样的天空,心里便感想着:

“风的力量是可惊的,使人兴奋的。雪花给人的刺激只是美感而已!”接着她想到落雪之后的刮风,而刮风之后又落着大雪,这天气,恐怕更冷了。切都冻得紧紧的。那怕是顽皮的鸟,也应该抖着翅膀不能歌唱了。马路上的行人也许比刮风时候多,但他们的的鼻子却冻得越红了。没有块土不冻得坚硬的。善于喝白干的京兆人不是更要喝而且剥着花生米了么?那些遗老和风雅之流大约又吟诗或者联句了——这时想好七绝而等待着落雪时候的人还不少呢。清道夫却累了。骆驼的队伍定更多了,它们是专门为人们的御寒才走进城市里来的,那山峰样的背上负着沉重的煤块。那些最后她又想到洵白了。

她觉得这落雪的天气真太冷了,冷得使她不希望洵白从东城跑到西城来,因为他的大氅是又旧又薄,身的衣料都是哔叽的,完全是只宜于在南方过冬的服装。

“但是,”她想,“他定会来的,他决不因为落雪”在她的想象中,便好象个影子现在到了她的眼前,个在大雪中快步走着的影子。她便又担心又愉快的笑着。她的眼光亲切地看到那本《日语速成自修读本》和那本练习簿。这簿子上,写着日文字母和符号,以及洵白微笑地写着“囗囗囗囗囗”。

于是她坐在椅子上,拿着这本练习簿看着,如同看着使她受到刺激的思想和艺术品样,完全入神的看,看了许久之后才低声的念起“囗囗囗囗囗”和“囗囗囗囗囗囗”的拼音。

在她正想着这些字母和拼音不必再练习的时候,徐大齐穿着洗澡衣走进来了,第句便向她道歉似的说:

“昨天你定太累了,我也没有想到那宴会会延长那样久的时间。”说了便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现着不就走的样子,并且继续说:

“也许你因为太累了,所以——这是你从没有过的——在半夜里说着梦话,并且——”他指着他左边的手臂上——“这里还被你抓得有点痛”

这出她意外的消息,立刻使她惊疑着了。她是完全不知道她曾说了什么梦话的,而且这梦话还为他所听见。但她知道徐大齐并没有得到点秘密去,她的心里便暗暗的欢喜着,至于笑着说:

“其实我没有做梦。”

“对了,”徐大齐证明的说,“这到不限定是因为梦的缘故。常常因为太疲倦了,便会说起梦话的。”

她也就含含糊糊的同意说:

“对了。”

其实她已经细细地揣想着她的梦话去了。她整个的思想只充满了这种揣想。她知道她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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