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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殿试考题?儒生们十年寒窗,艰难入仕的最后一关!这么多年来背五经,读孔孟圣人言,苦学诗词歌赋,到头来就是写着伐佛的檄文?

陶舟来回翻了一遍卷子,确认这是题目无疑,心里莫名诧异。抬起头左右环顾,想看看其他考生的反应,却发现个个都神色无异,或凝眉思索,或下笔如飞,十足考生姿态。

于是陶舟只好再伸伸脖子,想去望一下旁边考生的题卷,却没想到抬头就迎上一对寒眸,眼神中一半审视一半玩味,陶舟一惊之下这才发现,原来皇上已经走下殿来,站在不远处盯着他。

陶舟坐在案子前被周栎看得如坐毛毡,同时心里也算有所顿悟:“眼前这卷子怕是独一份的,单单派给我一人,”想到这里不由得苦笑,“皇上可真是惦记我……只是出这样的题目不会是没有来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前朝昭帝笃崇佛教,故而佛法大盛,全国各地寺庙林立,香火旺盛。后虽经朝家变乱,有所衰败,但如今也已渐渐复兴。

“皇上必是看了我上一份卷子,知道我好老庄,不爱佛,所以这题也不算是有心为难我。那到底为什么要与佛寺过不去……”这题意欲不明,关系到身家性命,陶舟也不好随便下笔,踌躇间心里已转了无数的念头。想到了唯一结交的佛门中人——大哥末空;又想到五百年多前周朝炎帝的灭佛昭文;最后还想到了昨晚那老头口中的周栎,心狠手辣,弑父夺位,谣传太子出家,却已不在人世……

“等等,不在人世……”陶舟忽然想到,昨日那老头只说不在人世,却没说太子已死,那么“不在人世”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遁入空门,远离红尘?皇上要我写这伐佛的檄文,莫非与太子有关?

如此想来,隐约似乎有点联系,却又不是太分明。眼看快到晌午,陶舟几乎将笔杆捏断,却还只字未写,卷上一篇空白。

没过多久,钟鼎奏鸣,已是午饭时间。皇上回殿用膳,考生们则纷纷将答了一半的考卷放在一旁,打开篮筐取食干粮点心。

用餐时间完毕,考生们接着答题。

时间越来越紧,陶舟即使参不通透,也不得不下笔了,他心想:“不管皇上是为了找出太子,还是真的觉得佛门虚诞、为害不轻,灭佛毁寺都不是善举。我虽不好佛道,但也不是狭隘局促之人,不能眼看佛门浩劫在我手上促成。”

于是心一横,便提笔写道:“佛虽无相,人心有相,以无相生有相,方成浮世之繁华……”然后又说有些佛寺藏污纳垢,沙门德行败坏,都是个别现象,可以严加管制,但不可偏概全,一并抹杀;还写到佛经佛寺都有其精华所在,百家争鸣才是我朝繁荣之象,独尊一家不可取等等等等,总之为佛教说尽了好话。

陶舟下笔如风,终于赶在日落前将卷子写完,战战兢兢地交了上去。一路上伴着周栎深深浅浅的眼光,心中无限忐忑,很怕皇上劈手拿了自己的卷子,看不到两行就喊左右将他拿下了。

好在皇上的眼睛始终没往他手里的卷子上瞥,他紧跟着前一个人交卷,到了考官面前就抢先将卷子递上去。随后,陶舟跟着一班考生还从玄武门鱼贯而出,见到墨竹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然而他也知道劫数未过,心也宽不下来,只是佯装轻松道:“坐了一天,累死我了。你不会一直站在这里等我吧?”

墨竹道:“不是,我刚刚过来,倒是姓吴的在这里等了你一天。”说完便回头指指后面一人。

陶舟这才发现吴阔也来接他了,想起早上对他说的话,心里便有点过意不去,对他招手道:“明日是殿前武试,你还白白地在这里站了一天,赶紧回去歇息,养养精神吧。”

殿试结束后,周栎只单抽了陶舟的卷子回养心殿,其他的考卷都先交由内阁预拟名次,再递交给皇上审阅。

但就这一张卷子,已经让周栎看得火冒三丈:区区一介书生,看他有几分辩才,赏他个机会为君效力,谁知道他这么不识好歹,跟自己唱起反调来。

将卷子撕成两半,丢于脚下,周栎一屁股颓坐在龙椅上,徒生出些许无力来。自从入京以来,他就经受无数变乱,顶着重压登上皇位,手上却还有一大片烂摊子等着他收拾。不说连年天灾,减免赋税后导致国库空虚;关外鞑寇也屡犯边境;各地藩王拥兵自重,对他还未坐稳的皇位虎视眈眈;许多太子旧臣死的死,散的散,朝中人才匮乏;还有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太子周然,更是他心头大患……

一桩一桩数来,周栎觉得不胜其烦,又恨朝中酒囊饭袋居多,个个食君禄,却不能担君忧,正这样想着,就有内侍来报:“内阁大学士阮贺求见。”提到阮贺,周栎又感慨难得有个真才实学的,却又不为己所用。

“想必是为他而来,阮大人对这个陶舟可真是青昧有加。”考虑了一下,周栎又重新捡起脚下的卷子来读,觉得满纸歪理,却又自圆其说;一派胡言,又似大智若愚;琐琐碎碎,倒也面面俱到。

“这个陶舟,巧言善辩,其心可诛。”

看了半响,周栎冷哼一声,对前来禀报的内侍太监道:“你去告诉阮大人,就说我已经点了陶舟为二甲第一,叫他回去吧。”

这边陶舟会试、殿试过的险象环生,武举那边却是毫无悬念。吴阔在殿试中轻松夺魁,皇上钦点他为武状元,官授头等侍卫,又封定远将军。

这下连墨竹也对他刮目相看了,摸着他新领的官服道:“想不到你还挺有出息的,看来是我之前小看你了。不过你可不要忘了我家少爷的恩情,要是没有少爷帮忙,你哪有今天啊!”

陶舟在旁边笑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现在他是官你是民,小心抓你去做苦役。”

墨竹嘴一撇,道:“我怕什么,少爷你也要当官了。”

一说到自己,陶舟这颗心又悬了起来,前途茫茫,吉凶未卜,但想到至少帮上了吴阔,便又开心了一些,对吴阔道:“恭喜你了,终于修成正果,今天去吃什么由你来说,我只作陪客。”

吴阔见陶舟这几天都心神恍惚,知道他心里有事,现下只是强打精神,便道:“既然都是听我的,那我就做主今天不出去了,到楼下叫几个清淡小菜来,这几天大鱼大肉也吃腻了。”

陶舟知道他体恤自己,也不推辞,打发墨竹到下面点些南方口味的小菜,还要了瓶陈年女儿红。摆上桌后,陶舟为两人斟上酒,道:“虽然万松会馆地处京都,但每年来投住的却是南方人居多,所以这里的江南小菜做的还算地道,你先尝尝,改日来杭州我再做东请你。”

吴阔举杯一饮而尽,却不说话,只是低头吃菜。陶舟见了,也不勉强,只是看他酒杯空了便替他满上。墨竹在旁边见气氛尴尬,浑身不自在起来,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

黄酒后劲猛烈,吴阔一杯接着一杯,不多时便喝了个面红耳热,待要再斟,陶舟一把夺了酒壶道:“适可而止吧吴将军,好不容易中了状元,你倒失意起来。”

“这点酒不算什么……”说完看了陶舟半响,又道:“如果我请命留京任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陶舟心知他所想,不由得微微蹙眉,但随即又放缓了颜色,夹了一筷藕丝给他,道:“会,我敬佩你有保家卫国的凌云之志,所以才帮你通过文试。大丈夫志在四方,为了一点点儿女私情就弃平生抱负于不顾,眼看家乡父老陷于水火,这样的人,恕陶某实在是看不起。”

“想不到你说起教、训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吴阔苦笑道。

陶舟想想自己何曾说过这么义正言辞的话来,也哑然失笑,但心下掂量着,今天若再不把话说清楚,日后再有纠缠,只会拖累彼此,便正色道:“吴兄,我敬你爱你,当你是个朋友,但确是没有那种想法。如若你觉得日后相见难堪,我与你就此别过,什么恩怨也都一了百了。”他说这最后一句,是希望吴阔不要介意自己的那点恩惠。

吴阔一直知道陶舟对自己无意,但此刻听他亲口说出,却觉得心痛如绞,万念俱灰,一时间那些功名、抱负、快意江湖的风发意气都消失殆尽,平生所愿就只有长伴他左右,能听他对自己说说心事也是奢望,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嫉妒起墨竹来。

陶舟见他神色凄然,也一时无话,只好取出吴阔送他的那只羌笛放在桌上,起身走到门口,才听到背后道:“陶公子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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