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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二人俱是瞧得痴了,身侧煦玉不禁出声吟诗赞曰:

“万道金光纵横舞,

一团雪絮上下飞。

月下白练灵蛇闪,

原是俊郎舞剑来。”

而随着煦玉此声,一人从屋内行出,正是应麟,开口问道:“你二人怎还未就寝,来此作甚?”

贾珠则答:“我们闻见先生抚琴,知先生还未就寝,遂前来讨杯茶吃,未想竟有幸见此奇景……”

此番只见舞剑之人亦已停下,正默不作声地静立一旁。应麟见状知晓此番定有一番长谈方能解惑,遂招呼众人道:“更深夜漏,你二人一并进屋吧。”随后又转向一旁之人道句“谨儿你也一道进来”。

此番四人进屋,分宾主坐了,珠玉二人寻了下处落座,却见这舞剑之人径直上了炕,于应麟身畔盘腿坐了。而屋内邵筠正剪烛花,随后又将烛火挑亮。应麟命邵筠斟上茶来。却说珠玉二人入屋之后方有闲细细打量这舞剑之人,此番则是不见则已,一见之下竟惊为天人。只见该人打扮非儒非士,面上瞧来不过二十来岁。一袭霜白衣衫,衬得是莲腮杏脸、腰细身长,抟雪作肤、镂月为骨,更兼一双剪水秋瞳、美目流盼。而面上无甚表情,神色极冷,然冷到极致亦艳到极致,可谓是清如浣雪、秀若餐霞。只是较他人而言,肤色白到了过人之处,反倒显出几分不自然的病容来。之后只听该人开口,嗓音若三月春水,清泠动听,自我介绍道:“我名苏则谨,道号忘尘,乃邵先生护院。”

一旁的珠玉二人闻言却不知如何称呼,只觉这身份报来极不合常理,有名有姓则说明出自正常人家,然无字却有道号,说明此乃化外之人,年级轻轻的又如何做了应麟护院,却能上座,从前怎会从未听过?

正不知如何应答,便听一旁应麟笑道:“谨儿说笑了,何来护院一说?”随后便转向珠玉二人解释道:“此事本并未想瞒着你二人,冲虚观观主葛真人羽化登仙,谨儿乃是观主养子,之前便是回了观中料理观主后事,今日方才回府。且因了谨儿体质特异,遂不便出现在外人之前……”

听罢应麟如是说,煦玉遂率先开口道:“原是忘尘道长,学生失礼了。”

然不料应麟又道:“说是道长,却也不尽然……”

贾珠:“……”

却说这苏则谨到底与邵应麟之间有何因缘,却需从头说起。苏则谨本亦生于一官宦之家,乃苏家一庶出之子。其母乃其主最为宠爱的一方贵妾,生得姿色极美,端容秀丽,遭苏家主母所不容。待则谨出生之后,发现此子自胎内带出一股毒素,令其生了一种怪病,便是一旦被阳光照射,肤上便会生出大片的红斑,许久都不会消退。偏巧那时苏家老祖宗又一病不起,没过几日便咽了气,苏家主母便以此为由污蔑则谨为异类,是不祥之身,命人将其带往城郊遗弃,并怂恿其主将则谨之母打发出府。所幸那时冲虚观观主葛方正途径那处,从遗弃则谨的家人手中将之接走带至冲虚观,后来便权作了自己的养子养至成人。观主虽收养则谨,为其取了道号,却并未令其入道,则谨虽长在道观之中,却并未守太多清规戒律,虽亦食素,然偶尔亦会饮酒。葛方练剑,便也教授则谨剑术,令其自保防身。由此则谨便长成这般非儒非道亦非侠之人。然对于则谨身染之疾亦始终无甚办法,由此许多年来则谨俱是身染红斑,面相骇人。

而应麟早年之时亦曾四方游学,曾于游历罗浮山之时偶然结识了葛方,与之探讨切磋道法。在葛方看来应麟颇具慧根,与道法渊源颇深,遂邀请应麟前往冲虚观居住,欲度他出家。而应麟虽并未应允,然却也因此愈发超然物外,出世之心陡生。彼时应麟于冲虚观见到了年方二八的则谨,从葛方处闻说了则谨身世,同情之念顿起,并未如寻常之人那般视则谨如怪物,唯恐避之不及。且又因了应麟精于药理,遂配了一剂偏方与则谨令其服下,虽亦无法根治则谨身上怪疾,然却令则谨体肤之上的红斑渐愈,而本隐于红斑之下的面目俱现。应麟见罢惊为天人,只道则谨如冰壶秋月,清绝无尘。在离开冲虚观那日,应麟于则谨所居静室墙壁之上题下诗句曰:

“君寄九天外,不在五常中。

平生遭际厄,衔恨三生伤。

饮尽玉冷泉,飘飘意欲仙。

顾影应自怜,独步已成双。”

之后光阴似箭,匆匆又过去了数年,应麟虽点了湖北知县,然该处却是穷乡僻野,山多难行、路阻不通。应麟背井离乡孤身来到此地,身边已无一亲人,惟有不过长随邵筠与书童听琴,心中凄惶酸楚又得何人诉说。未想正值那时,一人却是徒步千里、翻山越岭寻来此地,正是则谨,只道剩余半生愿与应麟相伴携手度过。那一刻应麟竟热泪盈眶,落泪沾裳。应麟之后的人生,无论江南江北,辗转前往何处,则谨作为其唯一至亲,均伴于身侧。而应麟此番来京定居林府,便是为了寻一安定之所。因了则谨肌体始终不能暴露于日光之下,辗转不便,惟有昼伏夜出抑或头戴垂有黑纱的斗笠掩面,否则定会再犯旧疾,也因此肌肤显得极白且略带苍色。而亦因了这等缘故,则谨通常不见外人,亦不善应酬。而此番若非冲虚观传来消息曰则谨养父仙逝,他不得不返回罗浮山,否则亦不会离了应麟身畔。

此番珠玉二人听罢应麟讲述往事,再度看向应麟身畔的则谨之时目光变得肃然起敬,未想其年纪轻轻,却已浮生倥偬、遭际堪伤。而若非有了则谨相伴,应麟后半生怕更为潦倒落魄。

座下二人沉浸于己我思绪中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应麟说道:

“浪打浮萍镜里烟,

伤心莫道此中缘。

好梦易逝苦恨多,

莫若携手月下归。”

吟罢长叹一声,接着道:“想我邵应麟漂泊踟蹰半生,郁郁中年,倒是将艰难险阻、颠沛流离尝了个遍。然到底苍天有眼,将谨儿赐与我,能得谨儿相伴,对那才子佳人、鸳鸯红帐,我便也再无歆羡的了……所谓‘心外无物’,莫过于是说世间惟紧要之事便是心之所向,心之至情矣……”

闻罢应麟此肺腑之言,一边煦玉默默寻思片晌,遂出言认同道:“‘心外无物’……先生所言甚是,学生记下了……”

而另一边贾珠则若有所思,再思及应麟前后之言,心中遂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于是便开口对座上应麟说道:“珠儿有一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若是有甚不当之处,还望座上先生与苏公子原谅珠儿放诞……”

应麟听罢则道:“你且说吧。”

贾珠遂将疑问宣之于口:“在此之前珠儿曾听林姑父言先生曾抚过一曲《凤求凰》,只不知这琴瑟是为谁而鼓,如今珠儿可否以为,当初令先生抚此曲之人,正是座上苏公子?”

应麟闻言却是笑着反问:“何以见得?”

贾珠解释道:“学生以为先生与公子俱非囿于俗礼之人,否则先生当初便不会题那句‘君寄九天外,不在五常中’,早已表明了超然物外、不落窠臼的志向,既是明指公子,又是暗指自己。而后又道‘孤影自怜’、‘独步成双’之句,其实暗喻有独行寂寥,希欲求得意中之人相伴之意。想必公子当初读懂了诗句中的深意,遂才千里迢迢地前往先生任职之处与先生相会……”

话已自此,连一旁煦玉亦已明了,遂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原来如此。”

而应麟则大笑对曰:“珠儿不愧是心灵口敏、独具慧眼之人!”

听了应麟这话,贾珠更是就势从座上起身,对座上则谨俯首而拜曰:“学生拜见师母!”一面叩首一面暗地里扮了个鬼脸。心下暗道:凭我贾珠察言观色这许久,难道还猜不透你言下之意?你虽不便当面承认你与苏则谨的关系,然哪一句不是盼着他人能自行领悟你二人之实情?只此番煦玉那傻小子听了贾珠之言还愣在一旁,想来也是,这小子当初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时还张口询问应麟“师母是哪位淑女”,此番便也一时无法接受他二人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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