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婉立即点头,抬起头,双目乖顺的望着她,又点了点头。她明知道,王爷忙的都是家国大事,她不该来打扰,只是,她真的想她,也忍不住向她抱怨受了冷落的寂寞。这便是了无牵挂与心有所系的差别吧,若是从前,即便数月数年不见,又与她何碍?
姜恪笑着,垂首与她唇唇相抵,目光触到桌上的食盒,笑问:“你做了什么?整好饿了。”温馨在这三尺书房中弥漫开来。
食盒中是一盅熬得糯糯香香的鲍鱼粥。姜恪一气吃完,抹了抹嘴,满足笑道:“好吃,阿婉,你不仅懂我心,也深知我的口味,我真不敢想,若是哪天没有你,我该怎么好。”华婉没好气的嗔她一眼,一面将碗匙整理回食盒里,一面随意道:“那你便饿到天亮吧。”姜恪失笑道:“那倒不怕,等到天亮,至少也有个期盼。我只怕再吃不到这样好的鲍鱼粥了。”华婉凤眼一闭,复又睁开,词句铮铮道:“我不会不在,王爷。我爱你是一辈子的事,只要你不负我,我便一直都在。”她说罢了,又觉十分的羞赧,忙又低下头,将食盒小小的盖子拨弄,装作认真的在调整盖子的幅度,让它契合。
这话就像是承诺,姜恪心下一动,不禁伸手握住了华婉的手,双目闪动,她这般动容的样子让华婉面孔一热,忙抽回手,绯红的小脸美不胜收。姜恪不知为何也红了耳根,找着话说道:“皇姐怎么样了?这两日可好些了?”
公主在豫王府住着,皇太后与皇上皆都只作不知,不发声响,那些大臣不知上意如何,便也都做不知,也就无人探访,倒也落得清静。公主住在她幼时的闺阁曾谙院,极少出来,平日也只有华婉去小坐半个时辰。华婉面有忧色,愁道:“皇姐心有郁结,总是不利身子的。”
姜恪皱了皱眉,轻轻“哦”了一声,书房内温馨的气氛逐渐散去,渐又冷起来,淡淡的,博山炉中燃着珍贵的龙涎香,高高在上,不胜寒。
不知过了多久,姜恪仰起头,双眼如隔了层淡雾般,迷迷蒙蒙。她有话要说,华婉知道,就静静的等着。
“曾谙院本不叫曾谙院,”姜恪道:“皇姐出阁前夕,她特意回到这里,将从前住的那所院子更名。”豫王府是先帝的潜邸,他们兄妹三人都在这出生长大,相对而言,皇兄与皇姐对这座府邸的感情要比她深了许多,他们在这里的时日要长许多。
华婉敛眉细听,她有预感,王爷内心深处从未对人说过的地方,要在今夜告诉她了。
“她没有说,我也知道,她是预备就这样放弃了。无奈生在帝王家。皇家人,总要有所牺牲,她深谙此理,我亦是。自小我便知道,我与那些哥哥不一样,我是女子。我明白,我扮作男子是要成全父皇对母后的一片深情,使他不幸旁的女子,也可向太祖交代;是要成全父皇的鸿鹄伟志,储君怎能没有一个聪颖健康的嗣子。皇兄龙体欠奉,一个家族不可无男丁维持,皇姐与母后都需保护,皇兄不能做的事,只能我来做。好罢好罢,这般看来,即便我再是不愿牺牲这一世的磊落,却也算是值得的,至少,我在意的人,都能做她们想做的事,都能在皇室这框架的禁锢中行最大的自由,都能获得许多人想要的幸福,那便够了。”
姜恪说着话,明明是满腔愤慨,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愤懑与不满只有浓浓的无力。华婉心生怜惜,王爷不是认命之人,是经过怎样的残酷与倾扼才让她屈服命运的安排?
“然而,事实却并非这样,皇兄为了稳固帝位,竟答应辅国公将皇姐下降。皇姐与李谙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人人都赞是天作之合,只待及笄便能成为李谙的妻子,他们的婚事是得了母后的默许的。皇兄明知如此,竟也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便答应了,他说,皇家公主的婚事用作收拢臣心是寻常之事,无须惊奇。那我的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姜恪神色有那一瞬间的迷惘,不过片刻,又如往常般淡然,若无其事的扯起一个笑,撇开心内的无力与无可奈何,眯起眼对华婉道:“老辅国公明知皇姐与李谙之情,却偏要挟势威胁,我平生最恨有人逼迫,他敢踏入我的底线,便要有为此付出代价的觉悟!老辅国公不像如今的辅国公那般软弱,他不是愚笨的人,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我既能接皇姐出来,就有周全之策。还是阿婉懂我,诸葛先生到底心急了些。”她说着对华婉温柔的笑了笑,纵使诸葛先生跟随她的时间要比华婉长得许多,说起了解,却是比不上枕边人的。
王爷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老辅国公,正如她所想,王爷始终对他留了一手。华婉轻轻一叹,老辅国公也是利益使然罢了,若是遇上的是皇上那般的人,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可惜,他对上的是王爷。王爷不在乎其他,却不容许有人动她珍惜的人物,亦不容有人挑战她的底线。或许,这一生,她能认的,便是出生之时便决定的今后都要以男儿身示人吧。那杀了陈留王的人,王爷绝不会让他活下去!结果,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惨烈。
华婉伸手拥住姜恪,微微踮起脚尖,让下巴顶着她并不宽厚的肩膀,轻轻地蹭了蹭,低声道:“你要怎么样都好,只是答应我,王爷,别伤了自己,一定保护好自己。”她一面心疼王爷既定了的身份,她活得光明磊落,却要使自己的女儿身永远包裹在肃重的男装之下,永不得以真实的她示人,一面又担心不已,这样飘零危险的世道,究竟何时能了。
姜恪笑,肯定的答道:“是,我会保护自己,也会保护你,答应了你的,一定不会食言,你放心。”
☆、59第五十九回
当年太祖皇帝登基称帝后,封了四公九侯十六伯,老辅国公吕茂行得以位居四公之一,自然非钝笨不知变通之人,当初选了之所以弃了相对强势的赵王,而就皇上,一则皇上就是皇上,乃是名正言顺的真命天子,天命所归,不是说禅位就禅位的;二则,豫王爷区区十三幼龄,竟能三言两语打动拥立她的大臣,转而支持今上,皇上有如此果勇睿智之人相助,假以时日何愁江山不稳?三则,赵王为人奸狭而奸枭,可共患难而难共富贵,且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能成美谈,皇上缺的正是忠贞之臣。
不得不说,吕茂行所虑细致而周详,若无为孙儿求娶荣安长公主一事,他定是举朝无匹的三朝元老。可惜,吕家子孙个顶个的不争气,如今的辅国公吕岱山尚能堪堪守成,到了第三代,却无人可继了,嫡长子吕德安目短胆小,不堪大用,难当国公之位,嫡次子吕德阳流连花间柳巷,长日不归,旁的庶子更是上不了台面。此消彼长罢了,吕茂行功业有成,却子孙不兴,过了些年,他倒认了,只把希望寄托于第四代。不过,在第四代成器之前,吕家决不能垮了。
吕茂行左思右想,终于让他寻到了机缘——尚公主。荣安长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胞妹,虽是庶出,但从小在皇太后膝下长大,处处行止做派都是嫡公主的派头,端庄雍容,又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德安能尚长公主,不止能为吕家多一重皇亲国戚的光彩,兴许还能督促德安进取。他倒不是不知道公主与承宪郡王的事,只是,利益之前,儿女情长自然是牺牲首位,且承宪郡王素来低调,不涉政事,不必怕其报复。
果然,公主大婚当日,承宪郡王与豫王一同离京。至此七年,未踏入京城一步,七年岁月,他已是一方大员,虽一直未娶,也未提当日“夺妻之恨”,让吕茂行很是松了一口气。却未料到,不过离府十数日,府里竟出了这等事!那婢妾竟敢仗着育有长子,对公主不敬!
吕茂行狠叹了口气,沉下声呵斥道:“说了多少次!万不可对公主不敬,你们是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了?”吕岱山怒瞪了儿子一眼,颤颤的对父亲道:“委实是那贱婢太过胆大,儿子也想不到她竟是如此仗宠妄为之人。”
吕茂行眯起眼,染了风霜的双眼威仪的扫了眼吕德安,恨铁不成钢的骂道:“连修身齐家都不成,你还能做什么?那贱婢敢如此大胆,定是你说了什么混账话,让她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自己的孙儿自己知道,侍妾再受宠也没对云泥之别、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敬的胆子。
吕德安目光闪烁畏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吕茂行一见他这副德行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一时怒火中烧,拿起桌上的杯盏便狠狠的砸到吕德安身上:“畜生!”吕德安避之不及,被砸了个正着,脸色一下便白了。老国公老当益壮,能拉动百石巨弓的臂力绝非说笑。
吕岱山顾不上心疼儿子,忙踢了他一脚,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不快跪下!”吕德安反应过了,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孙儿知道错了,请爷爷责罚!”
吕茂行怒瞪了他数息,面上的怒容渐渐收敛沉静,思考片刻,转头对吕岱山道:“明日,你便上赵王府一趟。”
“什么?”吕岱山惊愕,难不成,就因为一个长公主,吕家便要换了立场?这可是国家大事,绝非儿女情长:“那可是和皇上斗,爹,谋逆篡位可是要株连九族的,即便赵王能成事,咱们吕家也要遗臭万年!”何况,朝堂之上,最忌两面三刀,即便赵王有心接纳,他府上的幕僚,他派系的官员也容不下吕家,赵王怎会真心重用?
吕茂行何尝不知,锐利如锋的眼冷冷扫过吕德安,这些年,豫王对辅国公府素来敬重有加,多有依仗,他以为当年对公主下降之事,王爷终是释怀了,天家凉薄,哪个会在血脉至亲上多做纠缠?谁料豫王心结不消,一直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早早的就预备了与辅国公府翻脸的这一日,若是这畜生能对公主好也就罢了,收拢了心,公主总归是女子,总要遍历女子该行之事,相夫教子尔,豫王爷见长姐幸福,顾忌着荣安长公主,心结再重也只好算了。可这小畜生却瞧不清境况,捅了这篓子。
吕茂行斩钉截铁,语气坚如磐石:“投了赵王,咱们吕家兴许还有生机,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爹!”吕岱山还将再说,吕茂行疲惫的挥挥手,倦怠道:“照着豫王的性子,过不了几日,就要有旨意赐和离了,即便皇上不同意,去荣禧宫请道懿旨与她而言却非难事。等到那时,咱们可就彻底被动了,趁现下情势还未明了,先向赵王府投名帖,早作打算!”
吕岱山总觉不妥,却又想不出别的法子,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厅堂,再看看地上跪着的只会瑟瑟发抖的儿子,长长的叹了口气,脑海中莫名响起豫王那日的话——慈母多败儿!吕家孙辈个个不成器,脱不开夫人溺宠的缘故。从古至今,多少勋爵贵族是因儿孙不肖而败了,多少清流豪爵是从内里烂起来的?吕府这偌大的家私,这百年世家的声名,哪一日许就荡然无存了!
吕德安自跪下那时双腿便不住的打颤,吕家的孙辈不只他一个,他占了嫡长做成了世子,可只消爷爷一句话,他便能什么都不是,他虽不学无术,可墙倒众人推的道理还是懂的,一旦他吕德安不是荣安长公主的驸马,一旦他不是辅国公世子,他便什么都不是,到时候哪怕是吕家的旁支也敢来踩一脚!
吕德安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又怕又忧,焦虑的抓紧了锦袍的前襟,就怕一个眨眼,爷爷便要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吕德安的忧心成了一半,一旬之后,皇太后亲下了懿旨,荣安长公主与驸马和离,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宣旨公公没了往日的恭敬与讨好,目光阴冷而睥睨,哼哼冷笑一声,太监独有的尖利嗓音让人浑身冒寒气:“太后娘娘仁慈,念在老国公开国辅运的份儿上,公主早产的事,便不作追究了,吕世子,好自为之罢!”
吕德安颤颤称是,照例送于公公打赏的银两,那公公只瞥了一眼,不屑的摆手扭头,带着一班子小公公与御林军走了。接下去十数日,吕德安皆是夹着尾巴做人,众人皆以为他这世子之位必将不保。世子之位诱惑,吕府的嫡子庶子都收敛了行径,在爷爷与父亲跟前尽孝,连常日不着家的二弟也乖乖在府里呆着。
只是,老国公与如今的国公爷忙得很,离开了豫王这座大山,做起了篡位大逆的行当。
“皇姐,你就在这住着罢,何必搬回宫去?”姜恪斜签在椅上,眼睛在院里院外几个打量,慢悠悠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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