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淡金色箭袖长衫的清隽少年眉眼倦怠,立马高坡之上,抬眸静静打量着千年古都。暗卫紧紧跟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只是警惕着四周的动静。看了一会儿,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锦袍薄甲的狼宗首领纵马奔来。史朝义收回目光,微微笑着看向满脸焦急的好友,手中折扇转了转,未等来人开口便道:“大军可是受到了什么阻碍?”
“粮草被劫了。”安庆绪听他这么说,也不多废话,简单说明了情况后又道,“父亲说要你暂时留在这儿,等他处理好粮草的事再来。到时候,就把这座洛阳城送给你当生辰贺礼!”
史朝义闻言笑出声来。他摆摆手,无可奈何道:“这么贵重的礼我可受不起。”说罢,他又看了眼洛阳城,问道,“仁执可知道是什么人劫了粮草么?”洛阳附近也只有天策少林两大门派,但是天策现在自身难保,少林寺距这里并不近。莫非,是别的什么人?
安庆绪摇摇头道:“他们是晚上下的手,谁也没看清谁。不过听他们的口音倒是杂得很,好像是各个门派的人都凑到了一起似的。”
玄铁折扇在腕间打着转,史朝义沉思片刻笑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别担心,下次再押送粮草,记得来告诉我一声儿,我亲自去。”
“什么?这可不行!父亲说了要你等在这儿的!”安庆绪连连摇头,再次搬出安禄山的命令。其实私心里,他也不愿意自己这个兄弟上战场厮杀。就算狼牙军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他上!
史朝义摇摇手指,笑得高深莫测:“无妨,你尽管告诉我便是。我保证,下一次的粮草,会安然无恙地送到营地。”
“小义,你又想做什么啊?”安庆绪看着少年脸上的笑容,后背开始发凉。他怎么忘了,这人可不是家里养的小白兔,而是雪地里的狼。
史朝义没理他,反而若有所思道:“安伯伯到了哪里?”
“陈留。”安庆绪脸上的笑不知为何淡了下来,眼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来。他舔舔嘴唇,有些嗜血地吊起嘴角,勾出一个冰冷的笑来,“我大哥死了,父亲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进城呢?”
史朝义心里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们……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啊。”安庆绪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不过试了试那些降将的忠心罢了。”
史朝义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加煞白!他颤抖着嘴唇,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安庆绪察觉到他的失态,叹了口气,轻声道:“小义,父亲跟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的手上沾血。你这样的性子,怎么能上战场呢?”
史朝义摇摇头,抖了抖马缰往回走,声音也很轻轻地反驳道:“我决定跟你们一起的时候,手上就已经沾血了。”诚然,他没有上战场,也没有真正杀过人,但是就这短短十几天时间里,几千几万人的鲜血流淌在这片大地上,谁能说没有他出谋划策的结果?“我没有杀人,身上背负的人命也绝不比你们少。谁说我不能上战场的?”他回头,冷冷望着狼牙军的年轻将军,“我身上流的血,跟你一样;而我的身份,却比你的还要危险。”
他身上流着突厥人的血,是狼牙军的副宗主,就算再怎么无奈也无法抹去的事实。他招招手,带着暗卫回去了:“仁执,你回去吧。别忘了通知我就行。”
两日后的夜里,洛阳浩气据点来了位客人。白衣金线,马尾高束,轻重双剑背在身后。来人跳下白马,急匆匆就往议事厅闯,上前拦路的浩气弟子皆被他推到一边。到最后,藏剑没了耐性,拔出重剑狠狠劈碎身侧的栅栏,高声道:“李啸林,不想你这营地被夷为平地就给少爷滚出来!”
议事厅被人打开,门内站着两个人,皆是蓝衣轻甲。见到藏剑怒气冲冲站在营地中央,其中一人颇为无奈地扶住额头,哭笑不得地向身边的人介绍道:“这是我兄弟,叶瑾曦。是藏剑的大少爷,人好脾气好,就是太急躁了点。”
“年轻人嘛,还是有朝气点的好。”那人笑眯眯评价道,“挺好挺好。”他年纪不过三十,眉心却有几条深深的痕迹,像是常年皱眉所致。
叶瑾曦见人出来了,一脚踹开拦在身前的士兵,提着重剑就砸了过去,边砸边怒道:“你个没脑子的!谁的粮食你都敢劫?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劫了叛军的粮食,下一次他就敢再屠一座城!安庆宗那小王八蛋死了安禄山就硬要投降于他的将士在陈留城外自相残杀,死了数千人才肯进城,你倒是好,半路劫粮?你是报仇了痛快了,有没想过洛阳的百姓!”
“我若是不劫了他们的粮草,等到他们兵临城下,那才危险!”李啸林一把抓住他的手,咬着牙根反驳,“叶瑾曦,你说我不动脑子,你又想了多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能拖得一时半刻就是一时半刻,我相信有这么一些时间,洛阳城一定能做好准备御敌的!”
“你相信?你相信的是谁?天策府还是朝廷?实话告诉你,安禄山十一月初起兵,现在还不到一个月他就打到了洛阳城下!你以为这是谁造成的?是叛军实力太强么?是,没错,安禄山有本事集结一群不要命的死士为他冲锋陷阵,可是但凡有一座城池的县令能奋死抵抗,也不至于他能攻城夺池这么快!”叶瑾曦恨铁不成钢地一脚踹了上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当他们是谁?他们是狼!是一群饿狼!你以为他们会因为这一点粮食放弃整个攻城大计?你太低估他们了!”
“叶瑾曦!”李啸林紧紧揪起藏剑的衣领,竟然将对方提了起来,“你是在指责我不该劫粮吗?”
“你知道下一次送粮的是谁吗?”叶瑾曦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狼宗副宗主,史朝义。”
那本是他的少年,眉目清隽倦怠,折扇在腕间轻轻打着转,笑起来像是落了一整片的晴空在眼里,干干净净的清澈。可是现在,他的少年轻装薄甲,带兵上阵。叶瑾曦不知道是该笑那人成长太快让他来不及反应,还是该心疼那人已经完全站到了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就像是他说的,他们两个人若是生于平安年代,那将是可以一起游山玩水斗嘴到死的;但若生逢乱世,除了敌人,再无别的选择。
“史朝义的本事究竟有多大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保证这一次你还能再成功一次?这次别说是劫粮,就算你想全身而退,那也要看他的心情究竟是好是坏了。”叶瑾曦用力拨开他的手,“下次动手之前,先想想以后的事儿。否则真到了你后悔的那天,可就什么都晚了。”
“你认识他?”
“我喜欢他。”叶瑾曦不去看天策惊讶愤怒惊痛的表情,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他。”就算两个人是对立的,他还是喜欢着他。“这次劫粮的事交给我,否则你派出去的人一个都回不来!”
“你很了解他?”当晚,叶瑾曦穿轻甲的时候,蓝衣薄甲的浩气军爷靠在门板上懒洋洋地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了解的喜欢的不过是之前的那个人,现在的他还是你认识的吗?他手上沾满了无数大唐将士的血,甚至是无辜之人的鲜血。他或许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但是现在也可能会六亲不认,你去了又能怎么样?全身而退吗?”
“将军有时间在我这里废话,倒不如去看着那个笨蛋,省得他再给我惹出什么麻烦来。”叶瑾曦看都不看军爷一眼,换好衣服后转过身去拿桌子上的东西,“还有,好狗不挡道,你可以把门让开了。”
“是因为我说了真话你觉得心里不舒服了?真相往往都是最伤人心的,你应该清楚这一点。为了自己的私心弃大义于不顾,我想叶庄主不会这么教你吧?”
“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管是谁都可以随意猜测甚至诋毁。”叶瑾曦去翻自己的包袱,终于找到一把制作精美的短剑,“但是一旦真相被人知道,那么死的人会更多。我没办法保证璆官会对我们造成多大的威胁,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别小看他,但是也别针对他。否则,你会死的不明不白。”
夜三更,月黑风高。一人一骑立在前方。他手里举着一支火把,橘黄的暖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上去像极了等人归来的孩子。不过他的确是在等人,他笑意盈盈地望过来,不出意外地扬了扬眉:“叶瑾曦?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听说有人劫粮就会自告奋勇。怎么?你是想试试再劫我们一次?不过真是可惜,我已经让他们先走一步了。虽然按照计划我们是该休息的,但是上一次实在是让我怕了,若是再来这么一次那我们所有人都只能饿着肚子攻城了。”他笑吟吟地看着他,轻描淡写道。
“没法子啊,我可是大唐的子民。如今国有难,我可不能坐视不理不是?”叶瑾曦暗自咬牙,居然来迟了!
“那边的那位将军,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抓住了我,或许能逼迫安禄山?”史朝义忽然高声道,“那么要是我现在抓住了你们,是不是可以不费一兵一族就攻下洛阳城呢?”
“呵,你真当天策府的人会受你威胁?我现在就斩了你!”那人正是李啸林!他本就不忿叶瑾曦同他说的话,现在见到真人更是怒火中烧,长枪一挥就刺!谁知对方只是轻轻一笑,侧身一躲,抬手握住枪杆,慢声细语道,“小将军,看在叶瑾曦的面子上我饶你一命,下次若再敢口出狂言,我就替李成恩好好教训教训你。”说着,他脚下用力,狠狠踹了一脚对方的马眼,那马惊痛之下狂奔起来。
史朝义大笑起来,目光又落到同样手忙脚乱的叶瑾曦身上。他不动声色将人上下打量一番,人虽然消瘦许多但气色还算不错才放了心。于是他点点头,道:“看在从前的交情,我放你一次。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说完,他手一挥灭了火把,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叶瑾曦铁青着脸帮着天策稳住身形,方想抬头说话,就猛地失去光线。耳边是一阵小小的惊呼声。他闭了闭眼,待到适应了黑暗才再次睁眼。这时,只听天策一声惊呼,他连忙回头去看,身后带来的弟兄在那阵小小的混乱之中尽数被人割了喉咙!看手法,竟不似普通刀剑所伤!
藏剑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他很清楚那伤痕是什么兵器造成的,他从来都知道史朝义深藏不露,却没想到他竟藏得这样深!狼宗素来以自身本领排位,能当上副宗主,必定不是寻常本事——他怎会忘了!
“混账!”他咬着牙,将这字句恨恨磨碎了才吐出来。“安、禄、山,史、朝、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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