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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脸一红,笑道:“男女之私为小,民生之计为大。咱们先去郊野探查是否有山越异动,侵扰百姓,练琴之事,闲来再说。”

朱然知他又犯了猎瘾,也不拆穿,笑叹道:“等我收了琴瑟。”

孙权便靠在桃花树上,捧着脑袋,笑眯眯地瞧着朱然:“你脾气愈来愈好,无论我说甚么,你都依我。却不知你自己心中想要些甚么?”

朱然闻言,仔细思量一番,只觉权势如云烟,富贵似粪土,俗世追求百般千种,竟然皆不在心上。这话他从未想过,此刻被孙权一问,不禁茫然,缓缓摇头。

孙权打趣道:“《尚书》曰‘有容乃大’,《论语》曰‘无欲则刚’,莫非你已经到了无所欲求、心如止水的境地?”

朱然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在世,必有所欲,亦有所忧,不过你不知何为我所欲、何为我所忧罢了。”

孙权倾身向前,调皮地眨了眨左眼,笑道:“你所欲的若是谁家的姑娘,便告诉我罢,我请人帮你做媒。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也不用害臊!”

朱然将孙权一脚踹开:“我所欲的是尽快将你这包袱甩开,以后再不用和你耽着,白白耗费光阴!”

孙权也不着恼,揉揉被踢疼的膝盖,笑道:“刚才赞你有风度,这又开始打人了。甩我那是休想了,你来阳羡做县丞,助我打理事务,那是锻炼你治政安民的本领呐,又怎能说是虚度光阴?”

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忽然县尉潘璋走进来,带着吴县的信使……

(2)

重逢之时,已是当年七月。朱然进了将军府,一眼便看见那个坐在主位的年轻人,浑身是冷寂的缟素,神情也同衣饰一般,冰冷而无动于衷。

这是讨虏将军,是江东的新主公。朱然在心中提醒着自己,然后屈下一膝,向他行臣子之礼。

孙权瞿然跃起,跳过来扶起朱然,颤声道:“你这是做甚么?”

朱然低眉垂首,一字一顿道:“务望将军为江东计,顺变节哀。”

孙权因内外之忧,早已心力交瘁,见到相伴长大的故人,心绪激荡,无法自抑,两行眼泪夺目而出:“阿兄去了,我见到他时,他只余了一口气。”

朱然轻轻揽了揽他的肩,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对于孙策之死,他亦觉震骇惋惜,但毕竟没有血脉之亲,因此也无法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沉痛,即便如此,他也知任何词句也抹不平他的痛,任何良药也治不了他的伤,两人只是默默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孙权收起了眼泪,引朱然坐至案边,定了定神,方道:“数月以来,内外交困,山越蜂起,将士叛亡十有四五,世族又摇摆不定,甚至暗中支持山越动乱,寄寓江东的宾客们如危檐之燕,逃得匆忙,江东六郡扰扰纷纷,乱成一团。这些情况,料想你也明白。”

朱然微微一笑,轻声道:“仲……将军若有差遣,朱然无不从命!”

孙权心中温暖,他心中所想,便是不说,朱然也能懂。可几回思量,又觉抱歉,握了朱然的手,低头笑道:“我如今被俗务缠身,还要拉你下水,真是对不住。”

朱然一怔,回道:“将军肯提携,那是朱然的福气,怎有对不住之说?”

孙权起身开了窗,凉风吹进,扫去了些许夏日的烦闷,心中思绪繁杂:人生百态,各有其志,几个月来,我也瞧得明白。有人壮志凌云,身怀逐鹿天下之心,有人生来投机,喜做富贵权势之谋,有人自甘草芥,只为在乱世中赚一口饭吃,留一条性命。义封生性淡泊,一向对权势名利不屑一顾,视如过眼云烟,又与人无争,倒似个身如行云、心在山水的隐士……

朱然见他发呆,便倒了杯酒,送至他面前。

孙权伸手接了:“义封,我回吴那日问你的话,可还记得?”

朱然沉吟片刻,勉强笑道:“那一日将军说了许多话,可不知是指哪一句?”

孙权转过头去,叹一口气道:“如今再说,却也晚了。咱们原本弹琴习书,练剑打猎,那是何等快活的时光。阿兄将我推上讨虏将军的位子,我又将你拖入这乱世烽烟之中,照你的话来说,这也算是咱们的缘法啦。”

朱然笑道:“是。”

孙权仰起头来,将樽中之酒一饮而尽,朗声道:“严白虎余孽在余姚煽动百姓作乱,县署被砸,县长被杀,朱县君,这便请你挂印上阵吧。”

朱然退后一步,郑重回道:“领命!”

(3)

朱然到任,镇压了叛乱,修筑了城墙,然而这县长不过做了一年时间,便又迁为山阴令,加折冲校尉,都督五县。

朱然虽不喜与人争强,却也倾心尽力,将自己分内之事做得漂亮卓绝,烽烟之中,他所到之地,倒都可以保得平安。

然而,江东到底还弥漫着兵革之祸。建安九年,会稽东部战火稍消,却听闻丹阳太守孙翊为叛将妫览、戴员所杀,讨虏将军孙权带着新提拔的吕蒙亲赴宛陵平叛。朱然砰砰心跳,这切肤之感,他又得仔仔细细地尝一遍、深深刻刻地痛一回了。

不过几日,果然接到孙权传书,令他回吴述职。

年轻的将军双眼红肿,神色惨淡,眸子中透出黯然之伤:“义封,翊儿也去了。”

朱然本想如四年前那样揽一揽他的肩,擦一擦他的泪,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将军,纵然伤痛,举手投足之间,那股身为人主的威势依旧逼人,不容直视。朱然一凛,顿时明白,君臣有分,上下有别,再不能如当初那般亲密了。

孙权并未察觉他的心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翊儿去丹阳做太守时,连二十岁也不满,我征外治内,一直无暇照拂他的难处,只得让他自己组建幕府,谁料居然到了这步田地。”

他喝得多了,情绪激动,双眼也迷离起来,伏在案上,旁若无人,喃喃道:“盛宪这贼子妖言惑众,乱我民心,我没掌事时候便想弄死他了!杀盛宪是我一人决定的,他们要报复,可没法下手,所以就跑去杀了我的弟弟。”

朱然轻轻拍了拍孙权的手,劝慰道:“主君更替之际,局势动荡,在所难免,将军不必因此自苦。孙丹阳为贼所害,固然令人痛惜,但死者已矣,还请至尊以大局为重,千万保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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