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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近二十年的情分让他迷失了自我,也许是仕途走得太过顺利,他总以为自己是与别人不同的,因此受不了半分的冷落,不甘于接受两人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转变,可是却忘了自己并没有特殊的资本。那个曾打趣他有王侯之命的人,不断地给他机会建功立业,可他在如此优厚的地位上,取得的功绩比之周泰这等平凡将领尚且不如,又遑论与周瑜、吕蒙相提并论?

过往岁月在脑海中愈发明晰,两人幼时玩耍,常有摩擦,孙权脾气大,每次被惹恼了,总免不了踹桌踢案,甚至跳脚骂人、抡拳头打架也并不罕见,却从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说不出的悲伤,道不明的寂寥。

朱然双目空茫,失魂落魄地靠在榻上,他宁愿孙权如从前一般,来斥责他一顿,也不想受这无声的折磨和煎熬。时光似在这一刻凝滞,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起身,忽见一人坐在榻边,昏暗中瞧不见面容,腰间的玉螳螂带钩却煜煜夺人,朱然一个激灵,急忙拜倒:“臣朱然……”

孙权强自一笑:“孤来之时,喊了你两声,你没答应,孤只当你喝得醉了,便没再叫。”

朱然伏在地上,只觉偌大营帐,却无处自容,低声道:“臣有失体统,冒犯至尊。”

孙权轻叹一口气,微不可闻,他顺势溜下塌来,拉了拉朱然的袖子,两人如少年时那般,相傍着坐在地上,咫尺相近,呼吸也缠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营帐中静得厉害,两人一时无言,气氛便有些尴尬。孙权拿起朱然的手,掰着他的手指玩儿:“你们不服幼平,孤是知道的。”

朱然想要抽回手,却被孙权攥得更紧,听到这话,更是自愧:“臣惶恐!”

孙权默然,半晌方道:“义封不必惶恐。若论才能,幼平的确平平,但他为我兄弟征战二十年,身披疮痍而从无怨言,单是这份忠贞,便应该表彰。武略谋算之能,虽能借后世勤学修来,可说到底还得看天分。天资有限,难以强求,但却不能因一个人不够聪敏,便抹杀他往日征战之劳苦功勋。我江东人才鼎盛,但如何委任方能尽新秀之才用,慰老将之忠心,孤日夜掂量,谨慎行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这些难处,义封可知道么?”

孙权剖开心府,坦诚相见,语气平淡,朱然听来,却似有雷霆之重,枉他一向自认了解其所忧,了解其所苦,却为纷乱情绪迷了灵台,连这最简单的意思也体贴不到,他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只有浑身冷汗,涔如雨落,一句话出口,声音也忍不住发颤:“臣不识大体,有负至尊之托!”

孙权抿嘴一笑,温言道:“幼平不善自显,我也忘记给他立威,那是我身为人主的疏忽,你又何必平白给自己揽罪过?”

他的浅笑在黑暗之中,隐于无痕,但这般戏谑语气,一如当年桃花树下的少年。朱然心中一动,紧紧回握了孙权,只觉修长的手指纤细温滑,掌心却满是厚茧,忍不住问道:“近些年练习骑射,是否太过辛苦?”

孙权笑道:“乱世纷扰,刀剑无情,学些弓马本领防身,也是好的,更何况我一向耽于此道,又何苦之有?适才我思量再三,终于还是来与你说了这一番话,只是盼你明白,无论身居何职,人在何处,我总不希望连你也同我生分起来。”

孙权掌事以来,理政治兵,制衡内外,殚精竭虑均是为了江东,朱然又生性淡泊,向来不争,对威势日隆的主公只有愈加恭谨,少时温情已无暇流连,当年岁月亦已不复,可那一脉埋于深心的情绪,到底剪不断,理不清,千头万绪却又丝络分明。

☆、乱音 二

(2)

建安末年,曹孙刘三方于荆州几番较量,兵家帷幄运筹、千里决机,政帅频舞长袖、纵横捭阖,泱泱楚地,云涌风起。关云长威震华夏,吕子明白衣渡江,戎马半生的曹操薨于洛阳,其子曹丕受禅,结束了延续数百年的汉家王朝。忽忽又是数月时光,吕蒙重病不愈,溘然长逝,刘备为复荆州之仇,大举东征。孙权迁都武昌,为避双线作战,称臣曹魏,继而以陆议为督,抵御刘备,两军战于猇亭,数万蜀卒灰飞烟灭,刘备只得身免。

朱然随陆议击破蜀军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军江陵,加固城池,操练兵士,但总归是仓促,粮草尚未调集齐备,曹魏三路大军已经出动,东线曹休、张辽、臧霸出洞浦口,中线大司马曹仁为帅,兵出濡须,夏侯尚、曹真、张郃、徐晃围攻南郡,孙权以吕范拒曹休,以朱桓拒曹仁,又遣宗将孙盛屯兵百里洲,为江陵之藩屏。

百里中洲与江陵势成犄角,互为声援,那曹真不愧是诸夏侯曹二代子弟中的佼佼者,目光当真鹰一般锐利,不及休整便令张郃奇袭中洲。朱然派斥候提醒孙盛防务之要,孙盛尚自懵懂,明白之时,已被张郃掩袭,孙盛无力回天,仓惶退走,中洲易手。曹真旗开得胜,一鼓作气,步步进逼,数万大军卷向江陵,架起云梯强行攻城。

朱然一声令下,城上圆木大石滚滚而落,魏军无数死伤,只得退去。曹真没占到便宜,便以中洲为依,立营扎寨,连屯百里,将江陵围得密不透风。两军对峙近月,攻守相拒,各有死伤,魏军始终未能摸到江陵城上的半片砖瓦,但朱然派出送信的探马却都杳无音信,他终于确定,如今的江陵已是孤城一座,内外断绝。

曹真指挥攻城,一架架云梯靠住城墙,攀援的魏军密密层层,有如潮水乌云般骇人,朱然准备的木石已经用尽,便令士兵征采破旧衣物,裹上硫磺硝石,点燃了向城下掷去。刹那之间,烈焰熊熊,无数魏军嘶声惨叫,葬身火海,大火绵延,将攻城的云梯也烧得毕波作响,空气中尽是肉身烧焦的刺鼻气味。

朱然居高临下,只见火龙横飞,人如蝼蚁,那些魏军也是生命,也有高堂妻小,今朝还如鲜龙活虎,转瞬已化为飞灰,蓦然物伤其类,这烽火乱世,河山倾颓,既然卷了进来,又有几人能得身存?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领余姚长时孙权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若真有一日,你死于刀枪战火,可别来托梦骂人,怪我将你扯入这纷扰的俗世浑水。”

彼时的他,虽然无意功名,但到底年少气盛,只是淡淡一笑:“哪里那么容易便死?”

孙权神色当即黯然:“刀剑无眼,人心险恶,我也不曾料到,阿兄这么容易便死了。”

被回忆扰了思绪,朱然整了整心神,看着魏军又如潮水般退回营寨,低声吩咐身边的校尉朱英:“咱们备的硫磺已经不足,你将我收藏的刀剑军器都拿去当成银钱,和城中百姓换些生油鼎镬,北贼今日退去,不出几日定然再攻,到时给他们尝尝沸油的味道。”

他准备的生油还未来得及煮沸,曹真已在城外建起了一排又一排的土山楼橹,楼台之上,架着层层强弩,箭如飞蝗,织成网雨,铺向江陵,朱然令守军举盾抵挡,但魏军弓弩厉害,攻势又紧,不少利箭洞穿盾牌,射入守军的身体,半日下来,江陵城陈尸无数。

情势危急,人心惶惶,朱然面色如常,千钧一发之际,反而更是淡定,他一面指挥弓弩手还击拒敌,一面分派老弱士卒砍树取木,运至城上。一顿饭功夫,原本坚实的城墙之上,又一层木墙平地而起,巍巍屹立,将魏军的箭矢尽数承接。

曹真再次架梯攻城,两军激战数日,吃睡不暇,城上尸身堆得愈来愈高,腐臭的气味弥漫开来,中人欲呕。朱英建议将尸身抛下城去,朱然望着这些战死的袍泽,心中一片恻然,那都是追随他十数年的部曲,亲如手足,实在不忍魏军糟践他们的遗体,便着人收了他们的尸身,来不及造坟掩埋,便在城脚草草挖坑,把尸体堆在一处,拿土勉强盖住。

数月以来,江陵城暗无天日,总是披着箭芒刀锋,这一日又下起了大雨,滚滚洪流将那些未经处理的尸骨冲了出土,雨水浸尸,病菌横生,一场瘟疫就这么蔓延开来,很多兵士和百姓都染上了疾病,轻者浑身浮肿,精神萎靡,重者一蹶不起,送了性命。

朱然在守城之隙,总是抽出时间去看望卧病的士卒,他一念之善,使得上千捐躯的袍泽免受敌寇践踏之辱,却将整城的兵民带入这地狱般的处境,心中之痛,有如万箭攒心而过。

他忽然想起吕蒙来,在濡须强弩破曹,任由鲜血残骸染红江面,却依旧谈笑风生,镇抚荆州时,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对敌军家眷也是慈眉善目的柔和,但令斩旗下亲兵,却是斩钉截铁的冷冽。两人交集并不算多,朱然说不清他到底是罗刹还是菩萨,也无心去探究,但这个男人却在临终之前,将他推上江陵这片土地。

魏帝驾临宛县,亲自坐镇,又不断运送补给援兵,江陵城魏军已近十万之数,夏侯尚、曹真攻城之计,层出不穷,对于这座城池,曹丕那是志在必得。朱然清点兵马,这才发现,城里还能作战的兵士不过五千人左右,粮草仅够十日之耗,他封锁了粮绝的消息,一面派人突围求援,一面派人向城中豪族借粮。

援兵未至,城中却谣言纷纷,说是左将军诸葛瑾领兵数万,进攻中洲,谋救江陵,却给夏侯尚击破,诸葛瑾、潘璋战死,几万部曲都当了曹魏的俘虏,江东元气大伤,至尊已把江陵当成弃子,再不会有援兵了。

江陵民心如一盘散沙,百姓不能出城,便聚众哗然,许多兵士也私逃了,和乱民一起滋事挑衅,逼守军放他们出城。好在朱然一向治军森严,兵威仍在,这才勉强镇住局势,他派人秘密刺探,终于查出是县令姚泰放出流言,扰乱军心。

朱然擒了姚泰,逼问才知其与魏军私通。他一计上心,假借姚泰之名,送信于夏侯尚,约定三日之后献城,又连夜挑选精壮士兵,意图出城袭敌。朱英见敌军多于己军十倍有余,心中担忧,朱然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江陵城人心涣散,一味死守怕也扛不了多久,唯有胜仗才能鼓舞士气,换来转机,能以计稳住夏侯尚,实是难得的良机,因而只是微微一笑:“然身受至尊重恩,无以为报,有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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