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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

“嗯?”

“重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

“让我好好看看你。”

来了开封近半年,李煜至今都没有逛过东京的夜市。自乾德三年赵匡胤下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来,不得禁止”,入夜后的皇城仍是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偶尔从宫女口中听到的,马行街夜市灯火煌煌,酒楼密集;州桥街市即便是大雪阴雨亦是熙熙攘攘;而巍峨的明月楼、壮观的州桥更是风景如画、游人如织。

他本不是爱凑热闹的人。

丝竹管弦乱耳,案牍公文劳形。前半生的他背负着一个国家的兴亡,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即便是醉生梦死的时候都不敢忘记。他的身边有喋喋不休的大臣、勾心斗角的妃子,那些仰赖他崇敬他的子民,还有北面虎视眈眈、磨刀霍霍的宋。

他很烦躁,很厌倦。

有时候他觉得囚居在礼贤馆里的日子有种从来不曾拥有的清闲与澹泊。

因为赵匡胤的勤俭,殿内外的宫人寥寥无几,而白天大多数时间,赵匡胤都在讲武殿处理公务,王继恩则从旁侍候。殿里很冷寂,铜漏的声音清晰得可怕。从窗外望出去的,也只是一角被圈住的天空。

他不知道,原来东京暮色中的苍穹如此辽远广阔。夜空浓得像一砚调制妥帖的徽墨,璀璨的星子便格外显眼,有些误落凡尘,化成了千家万户摇曳的灯火。

李煜和光义并肩站在龙津桥上,桥下是潺潺流动的蔡河水,过了桥便是人头攒动的御街。街头巷尾摆摊的小贩吆喝喧阗,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街上相偕出游之人数不胜数,摩肩接踵几乎不能走动。沿河两岸有十里卖笑人家,香风缭绕,丝竹喧嚣。

李煜侧目细听,唱得竟是他填的一阕《一斛珠》: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他将手搭在栏杆上,眼神落到了不知何处的远方,那是蔡水与夜幕交际的地方。暖风轻轻吹拂他的鬓发,光义伸手温柔地替他将松散的碎发夹到耳后。

“真没见过听自己的词都能听得这么痴迷的。”

李煜回头看了他一眼:“唔,好浓的醋味。”自顾自地走下桥去,却被光义拉住了袖子。

“诶,你这人怎么没头没脑这么一句。”

“倒是我猜错了不曾?”

“呃。。。。。。说定的输了棋就陪我的。怎的心里装着别的女人?”说着就把李煜揽进了怀里,将下巴抵在他的额上。他的声音闷闷的,用深闺怨妇的口吻说道。

李煜噗嗤一笑:“瞧你这话说的,就像你自己也是个女人似的。”

光义有时很欢喜李煜的强词夺理,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郎君,你再想别的女人,娘子我可真生气了。”

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李煜,好似下一刻就委屈地淌下泪水。

李煜被他逗得忍俊不禁,两人具是笑得前仰后翻。

光义刚刚怕李煜听到曲子又要伤心一阵,绞尽脑汁得想哄他开心,看他此刻笑得如此开怀,这下才把心放下来。

☆、夜舞鱼龙

七月初七,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民间传说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是夕,妇人结彩楼,穿七孔针,或以金银等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

从东晋以来经过数百年发展,乞巧节成为民间十分隆重的节日。汴梁甚至有专门的乞巧市,供百姓购买乞巧物品。衣着华美的妇人少女相携出行,峨冠博带的公子书生笑谈风月。集市内的勾栏瓦肆上演着牛郎织女凄美的爱情故事,观看的百姓将戏台围得水泄不通,场中不时传来热烈的喝彩声。

一片昌平兴盛的繁荣气象。

自小长在深宫的李煜并没有很多机会接触民间生活,于是路边小贩手中剥着的莲子,巷口姑娘摆在摊上雕刻精致的“花瓜”,油锅中金黄灿灿、香飘四溢的“乞巧果子”,街头供人附庸风雅的“酸文”,都让他目不暇接。

他跟着光义看了一场杂技,看杂耍团的高手生生吞下了一柄手臂长的铁剑;又尝了大相国寺名动京师的红烧肉,端的是软糯酥烂,肥而不腻;还喝了几杯桂花酿成的甜酒,甘美甜腻中又有酒的醇香,令他有些迷迷糊糊。

不知何时,拉着他的手松开了,他只是一个人茫然无措、无知无觉地被汹涌的人潮推挤向前。待他回过神来,左顾右盼都不见了熟悉的身影,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扔在一片灯火通明、火树银花的热闹喧嚣里。面前的人来来往往,或闲庭信步,或行色匆匆,或是簪缨贵胄富商巨贾,或是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俱都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他试着循着来时的路,寻回龙津桥头,张皇无措中却愈发失了方向。街边的风景太过类似,哪怕他转过几条街,穿过几道巷,都似乎是在原地徘徊。不变的喧阗吆喝,不变的衣香鬓影,不变的如川车马,他被困在了东京泼天的繁华之中,无法自拔。

发疯般的狂奔,好像这样就能摆脱这座迷宫似得牢笼,就能抓住拉他逃离痛苦深渊的手,就能呼吸到自由放纵的空气。

他不知道与谁怄气般的奔跑,像是生命最后歇斯底里的挣扎。他不想像一滴微末的水滴注入汪洋人海,无助而绝望地渐渐沉没。他在心底声嘶力竭,一遍又一遍地呐喊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是愈加鼎沸的车马喧嚣声。

“砰”的一声闷响,李煜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腰背。他一边嘶嘶吸着气,被撞到的半边手臂疼得好似快断了;一边连声不迭地道歉,毕竟是自己心不在焉在先。

那人比李煜高了快一个头,黑发扎成股股发辫,并没有束冠。回过头时,李煜才惊讶地发现他并不是中原人。略略黝黑的肤色是草原上阳光的洗礼,微微粗糙的肤质印刻着塞外风霜的痕迹。一对浓眉又黑又密,有些嚣张地斜飞入鬓,像振翮高飞的猎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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