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冷清,昔日商贾云集的街市如今荒芜破败。招牌匾额七歪八斜,空洞的窗框上布满了粉尘蛛网,朱漆大门早已褪尽鲜艳的颜色,半边生锈的铜锁锁住了一室萧条荒凉。
靠近城门的数排民宅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应该是宋军投入城中的“火炮”燃烧过后的遗迹,惨死于大火中或倒坍房屋下的北汉人的尸体散发着恶浊腐臭的气息。
虽然李煜归心似箭,仍然为周遭满目疮痍的景象所深深震撼。老子曰,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国破家亡之后,李煜始知兵伐之事的残酷。当初的金陵亦同今日太原一般,哀哭千里、饿殍遍野。金陵黎民何辜,太原百姓何辜,要承受上位者为一己私欲强加给他们的兵荒马乱,颠沛流离。
二人出得城门,马儿小跑着向宋营行去。
各怀心事,刘继元与李煜很有默契地缄口不语。
最终是李煜开口打破了僵局:“何不早些投降,城中百姓兴许少受些苦。负隅顽抗地愈久,宋军的愤懑不平之气就愈盛,一旦城破,难保不会大肆屠城以泄愤。”
“你不懂。”刘继元的语气有些落寞。
也许刘继元有自己的坚持。李煜想起当初宋军兵临城下,他辗转挣扎了好久,终于放弃了抵死反抗。无论尊严,正义还是信念,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你的妃嫔宫女、皇亲国戚还有文武百官都还在太原城内,你就不怕耶律贤恼羞成怒之下对他们赶尽杀绝。”
“我现在奔赴宋营,即刻觐见宋朝皇帝。以宋军的行动力,不出今夜,太原城尽在掌控之中,到时若能打他个措手不及,活捉耶律贤最好;若是不能,起码也能让他自顾不暇。只要宋军不肆意杀戮,我的臣民应是无虞。”
“大宋皇帝仁厚,必不至滥杀无辜,你且宽心。”李煜见他眉头紧锁,安慰他道:“他在万军面前宣读招降诏书,保你性命,许你高官厚爵,如若反悔,岂不叫天下人耻笑泱泱大国言而无信。”
“嗯。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李煜不好再劝,宋营的旗帜已然在望。
二人下马,戍卫的宋军依例上前盘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刘继元与李煜方才在城中俱已经换了一身平民布衣的打扮,只是李煜脸上的伪装还未洗去,一副契丹人的面孔不时引起巡逻士兵的侧目。
“小臣乃北汉使者,奉陛下之命,求私下觐见宋朝皇帝。”刘继元深深做了一揖。
马上有宋军守卫上前搜身。片刻之后,王继恩到来,示意二人跟随他去。
快到御帐前时,李煜请求先梳洗整洁再行谒见;刘继元则被王继恩请进了帐内。
☆、久别重逢 二
虽是白日,厚重的帐帷将天光隔断在外。帐中点着蜡烛并淡淡的熏香。袅袅烟雾从错金狻猊的口中吞吐而出。
两旁并无侍奉的仆从,光义正静静地伏案写字,临摹的是平日李煜练笔所作的小词。那些文辞绝不是明丽畅快的,而是浸染着他独有的清冷惆怅的气息,像春风里被吹散如雪的落梅,凄艳又唯美的。光义不紧不慢地临着,仿佛细细体味着他当时作词时的心境。
太原战场大局底定,他只需稍安勿躁,胸有成竹地等待北汉乖乖将降书献上。
王继恩退出去的时候,他抬了抬头,看到刘继元的瞬间,不能说是不惊讶的。昨日还在城楼上大呼誓死与城共存亡,今日就偷偷摸摸出城投降,态度的转变未免也太快了。事有反常必为妖,光义有些疑心。
“堂堂北汉国主,纡尊降贵、隐姓埋名亲临宋营,不知有何指教?”
刘继元恭敬地行了个大礼,不卑不亢地说:“自是真心实意向宋朝俯首称臣的。还望陛下尽释前嫌,不要迁怒城内无辜百姓,以及臣的家属亲眷。”
其实对刘继元,光义心底是恼怒的,他是他北征途中碰到的第一颗顽固的钉子,恨他负隅顽抗不肯投降,折损宋军千万将士,消磨宋军锐不可当之气势。
“哼,朕恐将士愤怒之下血戮屠城,昨日已令麾下稍退三里,国主仍未见朕之诚意乎?”
“陛下以仁德治国,且昨日两军阵前宣读诏书,陛下已许诺保我太原城民无恙,帝王之尊一言九鼎,想必陛下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那是自然。朕命潘美潘将军护送你回城,再派通事舍人薛文宝携诏入城抚慰城民。你看可好?”
“陛下圣明。臣还有一事须禀明陛下。”刘继元顿了顿,继续说:“想必昨日在城楼下陛下早已发现,辽国皇帝亦在城中。如今太原成为孤城,此乃天赐良机,臣请率兵活捉耶律贤,将功赎罪。”
光义隐在衣袖底下的右手遽然握紧,果不其然,耶律贤当真在城内。昨日弯弓射下那人的兜鍪,便是要给契丹与北汉一些震慑。耶律贤若在城中,必定下榻在北汉皇宫之内;而重光若为契丹人所掳,多半也安置在耶律贤身边。
他忍下向刘继元询问重光的冲动,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与他相处数月,对其起居习惯、守卫防备应是了如指掌。你若需要宋军助你,可请潘将军点兵。”
“谢陛下!宋军长途跋涉辛苦,又于城下鏖战数日,臣请于城台设宴,为诸将士接风洗尘、大犒三军。”刘继元说得滴水不漏,竭尽所能展现诚意。一旦倒戈,便再无退路,他所做的,只是尽量取得新主的信任。
“朕正有此意。”光义赞许道,呼王继恩入帐。
跟随王继恩入内的还有一个人影,光义只觉得那种熟悉让他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穿着离别那晚青衫,满头青丝只用素带松松绾起,鬓边的碎发更衬得他面若冠玉。他就这样静静地低眉敛目玉立在王继恩身后,仿佛只是晚膳后随意去垄头吹了晚风归来。眼窝上的淡淡青紫色告诉他,他连日来都在惊惶与恐惧中度过,苍白的脸颊下半分血色都无,腰带根本扎不紧日渐消瘦的纤腰。数日未见,他觉得他憔悴了许多,这令光义突然涌上一股内疚之情,他亏欠他的,实在太多。
“王继恩,带国主下去稍事休息,再命潘将军率军秘密护送国主与薛文宝入城,切勿打草惊蛇。传令三军,北汉国主已降,今夜便可入城摆宴庆功!”急急将碍眼的两人打发走,光义疾步走近李煜,用力将他揽进怀里。
他发狠地搂紧他的双肩,仿佛是为了一遍遍地确认他此刻正在他的怀里。他大力地嗅着他鬓发间的清香,那是他过去的日日夜夜中只能在魂牵梦萦的味道。他禁锢地愈发紧了,好似要将他揉进他的骨血中,除非剔骨抽血,没有什么可以轻易他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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