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哥好!”
“好!都好!小妹都梳头了!”
廖晓拂早已说不出话来,抱着家人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重逢之喜将他的心智都搅迷糊了,早早将宫中的九死一生忘却脑后,拉着哪一个都不舍得撒手。过不会儿膝盖忽地一热,有个什么趴到腿上来了,低头一看,竟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
“这……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是……这是大哥的孩儿。”廖子孟二十不到,皮肤有一层常年跑山的黝黑,不过倒将他与二弟三弟的长相区别开,没那么女儿相了,只是脸上一窘,低头摸了一把孩儿的后脑,“文武,快叫人。”
那小娃娃不知看谁好了,只觉得家里从没这样热闹过,也学着廖依依的模样叫了一声三哥哥。
“这孩子……叫什么三哥哥,这是你小叔叔!”廖子孟将孩子抱起来,眼底一片暗沉,“这是大哥的孩儿,如今快三岁了,就是笨了些,说话也不太会,你二哥教着呢。大哥我不懂诗书那些,只会做活,还是玉林给孩子起的大名,叫廖文武,算是盼望他日后文武双全,看他造化吧。”
“大哥……大哥可是成亲了?怎得没见过大嫂?”廖晓拂一听,更不觉得这孩子愚笨,只觉得乖顺,连忙抱过来亲热,在脸上贴了又贴。太监大多是喜欢孩子的,因为他们今生今世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儿,哪怕是再狠的大公对孩童都手软几分。
“你大嫂是我在马耳山的山涧道中救下的女子,家人带着她一路逃难过来,路径这处糟了山匪,爹娘都被害了……她也被歹人玷污了清白。我可怜她无依无靠,家中又遭难,将她带回家里救治……那是个好女子,看我一人带着弟妹,家中无人操持,便愿意留下来嫁与我。到底是我命中不该有的福气,生这孩子的时候她便撒手去了。”
廖子孟朝屋内供着的线香一望,那里立着一个并不金贵的牌位,上面刻着一排小字:吾妻戚氏闺名莹生西莲位。廖晓拂定睛一看,这字必定是大哥亲手刻上去的,书写牌位的规矩尽是不对,却饱含夫君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再往旁边看,怎么还有一个牌位?廖晓拂只是扫了一眼就瞪大眼睛,连气都不会喘了。牌位上还有些什么字已然模糊了,只看其中赫赫然然刻着两个千斤般重的字,廖贞。
大姐?大姐竟然……死了?
太子换过一身三品侍卫的锦衣,腰间佩刀,高束着额发,英姿勃发。侍卫锦衣没有太子长袍那样宽松的袖摆,袖口被束带系紧,故而将打破的手背全露了出来。方才放出去打探庄子消息的侍卫已然回来了,护在太子右侧,一边行走一边细细道来。
“殿下猜得不错,打听消息的弟兄回来禀报,说这小凉庄确确实实是从马耳山西侧整村迁过来的。并不是碍着了什么河道,而是西边的盐运司副使看上了山底的风水,私自买通了县丞。那县丞拿了不少好处,干脆命人宣扬碍着了河道,将小凉庄的人从那边撵了过来。”
“一个正五品,再一个正七品的文职,竟然敢在皇城脚下故弄玄虚?”祁谟从没走过这样泥泞的路,时时注意着脚下,感叹此处苦境。
“这……殿下有所不知。”那侍卫一身劲装,脚下生风,此人便是上辈子送太子最后一程的侍卫,名叫张广之。祁谟念在他上一世的善心,这回早早将他收为己用。
“有何不知?”祁谟问道,心里已经打起盐运司的主意。若要复起必定先有财库,修剪人脉、建立暗桩、收兵买卖的,哪一项都是真金白银的拿出去花的。
“既然殿下问,那臣就直说……虽说这地方离皇城不远,可越是偏僻的民村民落,地方衙役越比圣上口谕更有威严,只因为山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全靠着父母官吃粮,无人敢反。”
“甚好,盐运司这人你再派人去盯住了。可还打听出别的?廖姓人家到底还在不在了?”
“在的。臣知晓殿下是在打听廖公公的身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臣探听到廖公公家中确实有两位兄长和一个妹子,却没有他提到过的那位阿姐。”张广之远远支开身后的侍卫,暗声道:“臣又去别家打听,才知道廖公公实在可怜了。每年都有人家将养不活的孩子往宫里送,殿下可知道这和杀子如同一般。宫里的小公公多得跟金瑶池的鱼儿似的,死了又怎样?殿下见着死了几百条锦鲤可曾掀起什么波浪了?”
一听这个祁谟心里不悦了,扶额瞪了张广之,这侍卫什么都好就是嘴太直,死不死的话老是不忌讳。
“啧,让你说正事,你聊什么鲤鱼!小福子家中到底如何了?”
“殿下赎罪!”张广之用手指暗地打了个千儿,继续说道:“那年收孩子的人牙子来,廖家本是二小子要去的,就是廖公公那个二哥。那二哥是心疼弟弟,谁不知道从宫里扔去乱葬岗的小公公每日都有,故而没知会一声就要走。只是廖公公是个人精儿,那年廖玉林已经过了科考,是秀才生了……其中的关窍臣也打听不出来,反正廖公公是顶了他二哥的份,连夜跟人牙子走了。”
竟然是这样!祁谟双手同时一紧,原以为小福子是万千不愿被家人逼迫的,怪不得他说自己是甘愿的。
“他那大姐去何处了?可是嫁了人家,还在不在庄子里?”祁谟知道小福子心系阿姐,急忙问道,若是能将她安置好,那小东西也就不再抓心挠肺地七上八下了。
“殿下,这、这实在是得瞒着廖公公啊,庄子里的老人说廖家好几年前去了一位女儿,臣猜想……恐怕就是廖贞。廖玉林急着净身入宫恐怕也是想给大姐筹些药钱。那年廖贞得了百日咳,这百日咳是富贵病,大户人家的女儿得了养着就好,都是累坏了心肺的苦命人才不得医治。带廖公公去净身处的人牙子就在庄子里,说半净能拿十两,全净了……就是一点儿不留的能再多给十两。说好能拿回二十两白银的,最后不知怎得,人牙子说廖家小子割了……割了东西差点死在里面,又花了他好多药钱,故而只带回来了几两。想必廖公公的阿姐就是那时候去的……”
“这样大的事你不早说!”
祁谟心道不好,直想给张广之一拳头算了。这侍卫当真是傻,回话也不知道挑拣要紧的说。怪不得陈白霜多疼他一些,怪不得廖晓拂伺候他的时候连解手都不敢去,怪不得那日在床榻上闹他竟把那孩子吓住了,现下这些串起来倒是全想通了,只因为他和寻常太监不同。
他的身子是全净了的。
料想这几年小福子在宫中吃苦也是念着家人熬过来的。他说宫中当职不满几年不准通家书,想必是不知道大姐已经去了。今日他满怀欣喜地奔回来,再叫他知道自己当年多吃了苦也没能将阿姐的命赎回,岂不是再要他半条命!
至于那人牙子,祁谟狠狠咬牙,必定轻饶不了!
“殿下当心脚下!”张广之知道自己嘴笨,跟着祁谟一通疾跑,远远便看到一棵大槐树,院子敞着院门,里面站着几个人,围在当中的不是廖公公是谁。
祁谟心道不好,必定是来晚了,直接不管不顾地冲进院里。十几个三等侍卫跟着太子涌入,一时间黄土小院儿蓬荜生辉,挤满了锦衣护卫。
“小福子!”祁谟顾不上其他,直接将人拉进怀里。他伸手去摸,这孩子竟然未哭,一向爱哭这时候竟然未哭,木然然的,怀里像拥着个没感觉的人。
廖晓拂漠然地抬起脸,脸色惨白,只是一呼一吸都重重的。他手里举着一个木头牌位,一句话也不说,痴愣愣地看着上面的刻字,仿佛是个冷到极点的人,身子瑟瑟发抖。
“你若想哭就哭吧。”事已至此,祁谟不怕他哭,就怕他不哭了,经此一事这孩子到底是一日长大了。这般逼到绝境都不曾落泪的绝望样子,像极了那年的八千岁,叫人心中狠狠发疼,发酸。
廖晓拂像是躲在祁谟怀里可魂魄已不在这里了似的,只留下一个空壳。半晌他才松了口,下唇浅浅地一道口子,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殿下。”廖晓拂把那牌位拢在心口,却怎么都暖不起来,抬头看着祁谟,自言自语道:“阿姐不在了,我却不知。”
必定是那人牙子扣了银钱又断了消息,还以为廖晓拂活不过几个春秋,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了。祁谟从没像此刻这般如此渴望权势与皇位,若他有滔天的权势才能保住身边这人一世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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