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
狄富荣就记得这两个字了,他思来想去,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梢也盯了,情况也汇报了——当然他没提小四儿——怎么就成了知府口里的没用?总之狄富荣被换了下来,由别人顶着继续盯兼美楼。
再接着,就是两天前,狄富荣总算明白知府为什么要盯着兼美楼:竟是为了小四!狄富荣无意间听到师爷和捕头的对话,才晓得什么盯梢什么暗地交易都是幌子,其实都是知府为了罗织罪名,逼兼美楼把小四儿交出来。
谁都知道小四儿不是贱籍,不能赎买,否则哪里需要知府这么麻烦。
小四儿心头一颤,忽然想起之前在兼美楼见到知府时的样子。那一身层层叠叠的肥肉,那双被色气浸染到浑浊的眼睛,盯着小四儿的眼神,简直像是要把小四儿吃了。
现在一想起来,小四儿仍然恶心得想要作呕。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恶心的人了。
若不是狄富荣提前去把小四儿带走,只怕知府的捕快们一到,铁镣铐一锁,就算小四儿不从也得从了。
“呸,死色鬼,我宁可一头撞死,也不愿意屈服他身下。”小四儿恶狠狠地骂道。
“我不准你死!”狄富荣突然开口,扳过他身子,正色道,“小四儿,我不许你轻生,活着才有希望,死了有什么呢?”
“你宁愿我屈居那人之下?”小四儿心里泛过一丝酸涩,哑着嗓子道,“那你还救我做什么?让我去好了!说不定,我还能吹吹枕头风,把你升为捕头呢!”小四儿越说越气,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狄富荣真想抽自己两耳光,见小四儿要走,也不管他后背上才涂的跌打油,直接扑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小四儿干瘦的身子在狄富荣的怀里显得格外纤细,轻轻一环就搂了个结实。“小四儿,我没别的意思,我,我不想你死,即便要我的命去换,我也不要你死。”狄富荣抓着小四儿的手,那样紧,紧得他发颤。小四儿被狄富荣一抱给吓住了,心口突突地跳着,那样快,好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小四儿也赶紧反握住狄富荣的手,颤着声音道:“可我也不要你死,芙蓉,我……”小四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死啊活啊的话题,他继续不下去。他低头看见狄富荣的手就在胸前,包着他的手,结实而温暖,不由得低下头去,将双唇覆在他的手背上。
小四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这样能安抚身后搂着他的狄富荣,他便这么做了,竟是忍不住流连,轻轻地在手背摩挲起来
狄富荣感受到手背上温暖的一吻,恍惚觉得在做梦,可抬眼看去,可不就是小四儿。狄富荣胸口狂跳起来,一时一股热血涌进天顶,将小四儿扳过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春日的夜晚,夜猫在穿街走巷地□□,屋外的桃树被夜风吹得摇曳多情,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为屋中的两个人,悄声喝彩。
南京城的知府李卜贤大人,果真罗织罪名抓了兼美楼的鸨爹鸨母,还扬言三天之内交不出小四儿就给他们定罪流放三千里。吓得鸨爹鸨母涕泪横流,赌咒发誓地直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小四去了哪里。李大人怎么肯信呢?拂拂袖子就走了,任鸨爹鸨母在堂上哭成了泪人儿。
狄富荣回来将堂上所见一五一十地说给小四儿听,小四儿听罢,一颗心绞成了麻花。鸨爹鸨母虽指望着他赚钱,可却不曾亏待过他,尤其是鸨爹,对他向来有求必应,真跟亲儿子似的。
小四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狄富荣见了也心疼,把他拦下来说:“你先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小四儿点点头,低下头却是一叹。
第二天谷捕头就带着一班捕快去了秦淮河边,声称要找人证,只怕有人瞧见了小四儿的行踪也未可知。
狄富荣也去了。小四儿这几日神思不属的,饭也吃不下,勉强喝点稀粥度日。一早听说狄富荣要去,忙让他给沉香花魁带个好。那日若非沉香帮忙,就凭狄富荣那身捕快服,就够惹眼了,哪能把小四儿带回家里来?
狄富荣一一应下,到了秦淮河边上,正是大清早的时候,馆子都没开张。谷捕头却一家接着一家地敲开门,借口说要找小四儿,竟上上下下搜了个遍,好多姑娘还未起身,被人大喇喇地一闯,都惊叫起来。狄富荣不敢上去,就呆在大厅里问话,听着楼上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咒骂声里夹杂着调笑,忍不住啐了一口,一帮畜生们。
就这么一直搜,搜到了兼美楼边上的拥翠阁,正是沉香花魁所在的青楼。敲开门,谷捕头才说明了来意,拥翠阁的鸨爹鸨母一听,简直傻了眼,还来不及拦人,就听一声娇笑,脆生生地从楼上传来。
谷捕头与一众捕快仰头看去,只见一袭水红齐胸襦裙外套着件薄薄的褙子,露着雪白修长的脖颈,一头乌鸦鸦的青丝拢在胸前,脸上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艳丽,仿若怒放的牡丹花——不是花魁沉香还能有谁?
那鸨爹鸨母见沉香来了,忙呼着“我的儿你可算来了”,一边迎了上去——好像这拥翠阁的主人是沉香一般。
狄富荣见是沉香,不由微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再见自己的同僚,竟全是一副直勾勾的色中饿鬼模样,还有的甚至忍不住吞了好几口口水。连狄富荣这么后知后觉的家伙都觉得丢人。
狄富荣回家时将这情景说给小四儿听,小四儿却是哈哈大笑,道:“沉香姐姐就是那样的脾气,也只有她敢这么做。说起来,你真的没多看她一眼?换了是我,只怕也挪不开目光。”狄富荣听了大囧,赶紧赌天咒地地保证自己确实没有多看,否则就让他的眼珠子掉出来喂狗云云。听得小四儿在一旁笑得抱着肚子直打滚。
沉香见楼下一帮男人都被自己镇住——只除了狄富荣——颇有些得意,一边扭着水蛇腰下楼来,一边娇声道:“一大清早的,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到底要干什么?前两天封了兼美楼,怎么今天要来封拥翠阁呀?”
狄富荣往屋外瞅了瞅,此时分明是午时将尽,怎么是大清早呢?
谷捕头陪着笑上前几步,忙说:“哪能呢,拥翠阁有沉香姑娘坐镇,谁敢来封?我谷某人头一个不放过他。”身后一众捕快也纷纷附和着,表示甘愿为沉香姑娘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沉香一手掩面娇笑着,停在了二楼的台阶上,俯着身子问:“谷大爷到底要搜什么?我们拥翠阁做的可是正经生意,不像那兼美楼,连人跟着姘头跑了的都有。”最后一句话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狄富荣瞧,瞧得狄富荣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谷捕头不知她意有所指,堆着笑说道:“沉香姑娘说的是,我们兄弟来也不过是公事公办,还不是为了兼美楼的小四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兴许躲在谁的屋里了,是以要搜一搜。”
话音才落,沉香直接啐了一口,指着谷捕头骂道:“呸,当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呢?你见过秦楼楚馆大清早开门的吗?到姑娘房里搜一搜?白叫你们揩了油去!要找小四儿是吧?若他真藏在这拥翠阁,别的地方不用找,一定在我屋里。可惜,他却不在。”
谷捕头被沉香一语戳破,心虚地缩了缩身子,可听她后半句又似乎有点意思,不由问道:“沉香姑娘知道小四儿的下落?”
沉香翘起小指头掏着耳朵,浑不觉此举有损花魁形象,却叫楼下一帮男人非但不觉不雅,更觉得是风情万种。“我自然知道,他呀,和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丫头片子跑了,上了秦淮河,顺流而下,现在只怕轻舟已过万重山,你们,算是追不到了。”
沉香说话时瞟了瞟低头脸红的狄富荣,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此番有意捉弄,正是要叫小四儿和狄富荣二人记着她的恩情。她此生深恨不能睡了小四儿,也知此二人情投意合,睡是睡不成了,叫她时时过过嘴瘾,吃吃豆腐,总不算过分吧。
谷捕头闻言,却是犯了大难,小四儿和一个姑娘跑了?真是天下大奇事,他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对这一条街的姑娘甚至连花魁都看不上,那个丫头片子是上辈子修了多大福?竟有这样的好命?
谷捕头急得直挠头,沉香的戏也演完了,丢下句:“问完了赶紧走,下次再敢大清早的吵醒本花魁,呵,我叫你们这辈子都进不了这一条秦淮河街!”便摇曳生姿地回房去了。在场的男人们闻言通通脊背发凉,这位沉香花魁可是说到做到,之前有个男人不等沉香同意就敢动手动脚,直接被她废了命根子,听说拖出去的时候,一裤子都是血。这人也去告过官,可李大人来拥翠阁转了一圈,回去就给那人撤了诉,还臭骂一顿,外加三十大板,差点打成废人。
现在沉香撂了狠话,谷捕头还能怎么办,就又去兼美楼搜刮了一番,尤其是小四儿的院子,更是一阵翻箱倒柜,意图找出些蛛丝马迹。可小四儿的屋子里干净得很,不是乐器,就是书,再有就是他的丹青。狄富荣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了一支短笛,藏在袖子里。转身出门,说是去围墙那边查查线索。走到围墙根底下,抬头果见沉香坐在正对面的消夏楼上,一张帕子当了扇子扇风,笑盈盈地望着狄富荣。狄富荣见四下里无人,对着楼上一抱拳,算是谢过。沉香也点了点头,起身回了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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