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晋王闻言竟些微怔愣,一时抿唇沉默着,双眸不明深意地淡望着裴钧,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其实,孤一直……”
裴钧不由倾身竖起些耳朵:“王爷一直……?”
晋王看他微微靠过来,止不住唇角轻轻一勾,少时将话锋一转,温声道:“其实孤一直想同裴大人吃顿饭。既然裴大人有心做东,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到此,一旁晋王府的轿子也抬到了晋王跟前儿,晋王抬腿跨进挑杆,入轿前还回望裴钧一眼,双目澈亮道:“那孤就等着裴大人来帖了。”说罢,就由人撩开轿帘坐进去,一摇一摇抬着走了。
徒留一脸“岂有此理”的裴钧懵然立在原地,眼看着晋王轿子拐过街角了,这才咬着牙暗骂一句,回身进司继续替晋王爷清算囤粮去了。
待裴钧结了一天的公事回到忠义侯府时,府中已然掌灯。
他自个儿因了晋王向兵马司保证的那一句话,不仅被司中几位指挥使缠了一整天,还替户部、兵部的错漏背了几口黑锅,此时简直是满心都正盘算着如何往晋王身上百倍还之、料想着煎炸蒸炒哪样更佳,走过前院儿不经意一抬头,却竟见个眼熟的人影坐在前厅门里随同董叔清点碗具。
那人影听见了脚步,倏地起身回了头来,一看见裴钧,脸上立即绽出个笑:“裴大人!您回来啦!”
裴钧顿时只觉更糟心了:“……钱思齐?你怎么还没走啊?”
钱海清向董叔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答:“学生无处可去,无地可依,于是烦请董叔叔指点去路,董叔叔就留了学生,说府中还缺一账房。”
——呸,缺个屁。裴钧摇头看看董叔,心觉老头儿真是年纪大了善心大发,他也累得懒怠管了,叹了口气就拾道继续往后院儿回屋去。
可回了屋一推门,又看见正墙上挂着他那烧坏了边儿的三品补褂,袍摆子乌糟糟黑了一圈儿,眼下也还没补上。
董叔这时候跟进来,见裴钧正低头揪着补褂的坏处默默寻思,还以为他正担忧没有补褂不好入宫,便低声道:“府里的绣娘没有这么多彩线,今儿就到宝丝堂订了,可也还得明日才能送来补呢。大人若是急,要么今晚让绣娘先用家里的彩线补补罢?”
可裴钧一时却没说话。
他此时看着这补褂上灰黑卷曲的丝线,脑子里是邓准、姜湛、随喜和晋王爷一溜溜地转,这些人的脸与言语在他脑中越转越快,越转越乱,直转到最后恍如被他忽如其来的一道灵光给砰然击碎了,叫他大彻大悟般抹了一把下巴,忽而冲董叔道:“算了,甭补了。”
说罢他撒手放开了手里的衣摆,轻声一笑:
“这衣裳该换一件儿了。”
第14章 其罪十三 · 自利
陡运如火,华衣似命,一切都是当局者迷。
裴钧低头看着面前那残破了边角的补褂,神台忽而前所未有般清明——他发觉,早在当年这一身补褂由姜湛赐给他时,他便受了,而将这衣裳穿在身上那样多年,若非后来他迫于形势入驻内阁,也还真未想过要将它扒下来,甚至到如今重活一世已发觉这衣裳破了坏了,他两次所想的,居然都还是修补、修补,不是换——
原来当衣裳在身上穿久了,人就会觉得舒坦了,如此就再难想到这衣裳原本的不合适处;而他还阳多日以来曾以为自己顺应了冷静、清醒、过人的神智去做出的种种,或然也根本只是顺延了前世的习惯、活在前世丢不掉的躯壳里不甘地苟延残喘罢了。
他欺君、寻衅、贪墨、舞弊,他都做了什么?他仿佛只是在捣蛋调皮。他自以为占了种种先机,却不知别人看他,竟还依旧是个借由皇权弄政如潮的权奸,是个结党营私、仗势凌人的佞臣——而在他们眼中被他这佞臣效忠的皇帝姜湛,又早已将他身边亲信留为暗棋,让他自以为跳脱控制的每一步,实则都走在帝王心机的谋算里。
这朝中蔡延、张岭、晋王依旧据势各方,他那些小动作并没有让这一切从根本转变——新政依旧是要推行的,领头的人依旧还是蔡氏、薛张,他如今不过跻身其中而已,那看似取之不尽的吴广盐业也只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渴之梅,还未成他囊中之物,他又已被晋王、姜湛得知了苗头,变得被动,变得夹手夹脚。如果他任由一切继续发端,那上一世他的种种下场便也会成为他这一世的下场,而那身再三破损的衣裳如若还不丢弃,便也会一如他的躯壳与命运般,成为上天束缚在他身上摆脱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这一刻他只觉一切如此透彻。他看见的不再只是眼前的那身补褂,也不再是那上面的补子将会换成何种花案绣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见了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开始想:至少表票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将他换去和保皇党一个阵线,把他自己的意愿隐藏入掌权者的意愿,则只要掌权者姜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从中攫取权势与金银一日,总不至于还要在蔡氏和清流间腹背受敌。
而至于晋王……这个一直以来所思所虑都是为了篡位夺权的阴狠角色,如若不加以拉拢或虚与委蛇,则无论如何都会一直站在他裴钧的对立面,往后也绝不会让他的路好走半分,那么对于这样的对立者,就应当让自己暴露在外的把柄也变成他所忌惮的把柄,让自己的危机,也变成他的危机,甚至要让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变成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与危机相通相融,这世上就没有永恒的敌人。
他终于豁然开朗了。
他这一世再不要做一只乱咬乱叫带铁链的狗了——他要夹着尾巴,要且行且让,他要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去做个皇上面前的铮铮谏臣,去做个反贼身边的知交挚友,而到最后,他要做那个两头皆拆的最后赢家,把这些前世凌驾在他头上的各色人等统统推入没有回转之路的万丈悬崖……
“董叔,”裴钧走到窗台桌边,抽出一张洒金的帖纸,提腕执笔点墨,洋洋洒洒写了起来,“明日一早,叫人把这帖子妥当送去晋王爷府上。今夜,您替我寻出身朝服来,我明早要进宫一趟,把随喜送回去。”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惊起来,“这不是叫皇上落实了您那罪状,更要疑心了么?”
裴钧将写完的帖纸递给董叔,笑道:“皇上还要用我手里的人力,暂且还不会愿意动我,且依皇上那心性,若是我不送随喜回去,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颇不安地接过那帖纸,稍稍一看,又略踟蹰地问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从前就叫您甭问这事儿。”裴钧笑着走过去从后面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儿您少知道,就少烦心,少烦心,就能多睡睡好觉。瞧着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罢,叫六斤过来伺候就成。”
董叔只好哎哎答应,出门前再回身忧心地看了裴钧一眼,这才带上门告安了。
无雪的夜里格外冷,似乎将皇城宫墙间刮动的寒风都冻没了声响,只余下沉寂与肃静。
禁宫崇宁殿中,大太监胡黎正当着今夜的最后一趟班,一如他成为内侍省、入内内侍省两省都知后的每一晚一样,站在这座帝王寝殿的宽厚龙榻前,为少帝姜湛换上了素色寝衣,待姜湛躺在了绣叶软枕上,再轻轻为他盖上暖被。
正当他完成了这一切要转身告退时,他的袖口却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给轻轻牵住了。
回头间,他听见姜湛突兀而空灵地出声问他:“胡公公,你说裴钧往后……会不会再也不来了?”
胡黎赶紧跪在榻边宽慰他道:“哎哟我的主子,这怎么会?咱们只知道裴大人将那邓准赶走了,就算真扣了随喜在府,那也许只因裴大人一时气不过主子的行事罢了,往后主子同裴大人说开了,不也就好了么?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这能算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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