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有两幅面孔。
一面是对着上官时宜与束寒云的, 通常亲切温和,诚挚易感,没有一丝伪饰。
另一面则是面对外界,尤其是门内小弟子的时候,常常板着脸,一意高深古板的大师兄模样。
说到底,谢青鹤的年纪在各门派掌事者中实在不算大。他代替上官时宜主理整个寒江剑派,以代掌门的身份督视诸事时, 也不过堪堪二十出头。若是一意和善好说话,太容易失了威严,使门下弟子与各派主事都不肯尊重。
谢青鹤离山之时,陈一味年纪尚小, 这时候对着大师兄也存有几分幼年残余下的敬畏。
谢青鹤坐在床上也没说话, 似在发呆,陈一味便先心虚了,改口道:“昨夜清查,发现飞鸢少了一架。师父亲去探察,能从云霞水气中探知二师兄的踪迹, 已经追上去了……大师兄你别着急!师父交代了,他就去看看二师兄干什么去了,不会责罚二师兄,让你安心养伤!千万不要着急。”
千万不要着急。
谢青鹤知道师父说一不二, 既然说了不会伤害束寒云, 就绝不会动束寒云一根手指。
何况, 昨天师父已答应了他和师弟隐居之事,那样温和宽容,绝不会使他伤心。
谢青鹤只觉得满口腥气,接过陈一味递来的清水洗了洗口鼻,吐出来不少脓血。
他心知这是昨日登天阁第四层时留下的伤患,师父已经给过药了,这是好转的迹象。今天还得再吃两副汤药。将口鼻彻底洗干净之后,陈一味又拿青盐来给他擦牙。外门弟子捧来干净的丝衣,陈一味服侍谢青鹤换了寝袍,又伺候汤药汤水。
回到寒江剑派,饮食起居都有师弟们照顾,谢青鹤又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吃了饭,吃了药,裹了伤。
不需要收拾碗筷,也不必自己洗衣裳、纱布。一切都有师弟们代劳了。
谢青鹤坐在飞仙草庐的门口,看着那口水井,心中一片茫然。
谢青鹤至今想不明白,师弟为什么要走?他要往哪里去呢?他不想跟我一起隐居么?还是他觉得我无法护住他,趁着我拖住师父的时候,就这么……跑了?那又为何带着飞鸢跑呢?要知道,别的人驾乘飞鸢离开也罢了,同门之间功法相合,束寒云驾乘飞鸢离开是能被师门追踪的。
“大师兄?您这是要去哪里?”守在门口听差的外门弟子连忙询问。
拦,是不敢拦的。可也不能任凭大师兄随便离开,只好问问去向,也好向三师兄、四师兄交代。
“飞鸢池。”
谢青鹤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山间云岚之中。
※
没有人知道乾元二十七年的春天,寒江剑派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诸弟子只知道二师兄束寒云先一步离开寒山,前往龙城。次日清晨,龙城便传出武帝于禁中驾崩的消息。皇五子伏蔚御极称帝,以明年为靖天元年,册封寺和尚为护国法师。
龙城正在帝位更迭的腥风血雨之时,上官时宜与谢青鹤先后乘驾飞鸢,抵达风口浪尖。
没有人知道,从不涉及世俗政权的寒江剑派在乾元之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事后得利的宗派是来自眉山南的寺与和尚,寒江剑派不曾在乾元之变中留下任何记载。
寒江剑派的弟子只知道,那日之后,归来的仅有掌门上官时宜一人。
大师兄谢青鹤重伤归隐,二师兄束寒云不知所踪。
※
十一年后。
密林之中,鸟雀虫鸣。
农人耕种的田垄砌得平整方正,微风一吹,稻穗硕硕弯腰。
收拾得雅致干净的木屋中,一边炊烟袅袅,一边熏香缭绕,使用时久泛起熟光的坐榻边上,还用木盘盛着新摘的柚子,带着淡淡的果香。
谢青鹤趿着木屐,正在收拾包袱。
喜着黑衣的云朝仍旧背着剑,空出双手给谢青鹤递各种东西,还忍不住苦口婆心地规劝:“主人重伤多年未愈,眼看就是行功大成的时候,还请保重身体。江湖传闻或有夸大之处,不若遣仆前往探查详情,真有了确凿的实证,再报予主人,另行处置。”
“你要出去玩,我也从未禁着。若是待得腻歪了,尽可以自行离去。”
谢青鹤并不理会他的劝说,收拾好自己常用的药丸,又开了药匣子,找了些伤药一一归置好。
从前出门喜欢带衣裳,带面脂口脂,如今年纪大了,带的大包大包的全是药。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自从龙城重伤之后,谢青鹤添了呕血的病症,情绪激动就喷血,喷得浑身孱弱、伤及根本,只能靠药丸续命。他常吃的药丸用料极其珍贵,若不事先准备好,临时要找地方配齐,基本上不可能。
“仆担心主人的身体。”云朝帮着谢青鹤塞东西。
一盒子蜜膏刚刚塞进包袱,又被谢青鹤捡了出来放回原处。云朝便有些讪讪。
“你不是服侍人的材料,我这里也不需要剑侍。早些年我身子不适,差遣了你些许时日,有些旧恩旧惠也都偿清了。现如今你实在不必在我身边跟前跟后、管东管西。”谢青鹤打好包袱。
“可……”云朝也不是第一次困惑了,“仆离了主人,又要做什么呢?”
“砍柴做饭,喂马放羊,如今做什么,以后也做什么。”谢青鹤打开金银匣子,给云朝抓了一把金票,一把银票,“不要杀人放火,也不要抢劫盗窃,钱花光了自己挣——省着点也够你做一辈子富家翁了。”
云朝委委屈屈地说:“那仆现在不也是砍柴做饭么?为何要离开呢?”
“因为你现在越来越唠叨了!什么都想管。”谢青鹤没好气地说。
“仆只是担心主人的身体……”云朝更委屈了。
这十多年来,若不是他叨叨叨,主人能振作起来好好养伤么?
主人刚回来的时候,常常三五天只吃一顿饭,没日没夜的昏睡,意识清醒也不愿意睁眼,好像睡死了就能不知世事似的。内伤不喝药,外伤不处置,那么爱洁喜净的性子,伤口化脓了都不肯管。
云朝本也不是爱啰嗦的性子,更不敢冒犯主人,实在是逼得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叨叨。
竖在门口的一根竹尺突然飞入谢青鹤手中。
见竹尺直奔自己面门,云朝下意识反手欲拔剑,手心稳稳握住剑柄,突然想起对自己下手的是主人,这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却始终没有将长剑拔出。
宛如灵蛇般袭来的竹尺停在鼻翼处,轻轻拍了他脸颊一下,谢青鹤道:“出手。”
云朝将握剑的手松垂下,低头道:“仆……走就是。主人息怒。”
谢青鹤有些无奈,说:“你一心一意担心我的身体,咱俩试试手。你若打得过我,我让你随侍。若是打不过我,拿着我给你的银票,自找逍遥去。”
云朝看他脸色,知道他从不说气话,躬身道:“仆得罪了。”
为了继续留在谢青鹤身边,云朝自然要尽十分努力,绝不敢轻佻放水。
只因谢青鹤手中是一把做手工用的竹尺,云朝便没有拔剑出鞘,仅以剑鞘格挡挑刺。
他是来自二千三百年前的剑修,一生之中杀戮无数,经验极其丰富,谢青鹤用以御敌的,则仅仅是寒江剑派的十五龄剑。五年拳脚,十年飞矢,习武十五年之后,方才习剑。
交手区区二十招,云朝胳膊上就被抽了十八下,眉心被戳了一下,心口被戳了一下。
换句话说,谢青鹤招招都不落空!每次交手都能重伤他。
二十招一过,谢青鹤撤身收回竹尺,说:“服不服?”
云朝藏在衣服底下的胳膊已经被抽出好多道道,唯一露在外边的额头上也有一个红印儿,他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才说:“主人剑技无双,仆心服口服。不过,您身体沉重,心力不继,二十招一过便是强弩之末,现在只怕就打不过仆了。以仆之见,还请主人准许仆随侍身侧,以策万全。”
谢青鹤藏在袖中握着主持的手果然微微颤抖,他叹了口气:“家贼难防。”
云朝随身服侍了他十多年,对他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换了其他人,肯定看不出他的虚弱。
“行吧。把你的包袱裹好,跟我出门去。”谢青鹤妥协。
跟云朝打了一架,谢青鹤累得不想动。想着云朝打包袱还得一两个时辰,毕竟是出远门,这玩意儿那东西不得带齐?他还想着是不是回屋躺下,眯上一觉。
哪晓得才脱了木屐,还没穿上睡觉的袜子,云朝就拎着包袱候在了门外。
“主人,仆打包好了。”
“……你会赶车吗?”
“会。”
“那你先去砍木头,做上一辆马车。”
“是。”
给云朝派了起码得耽误三五天的活儿,谢青鹤翻身躺在床上,平静地闭上眼。
他隐居在此处,原本不想再过问世事。对此世间人而言,不过是短短的十一年过去了。谢青鹤时常入魔,经历无数种别样人生,早已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
谢青鹤渐渐地发现,已成过去的悲剧,很容易被改写成皆大欢喜的结局。
因为,那过去的一切,都是被注定的,不改变的。慈母就是慈母,恶父就是恶父,贪官总要草菅人命,明君总会在最后关头赶来做主。他拿到了堕魔经历过的剧本,对一切洞若观火,给自己、给自己认为值得的人写上一个完美的结局,简直不要太简单。
他替那么多入魔之人走出了困境,他把所有魔类都活成了谢青鹤,轻松潇洒地划上了句点。
可是,他自己呢?
世间最难者,求之不得。
谢青鹤并没有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完满。
他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大弟子,却未能如愿继承掌门之位,反而远走他乡,归隐山林。
他曾有一位相约白首的爱侣,却也不能朝夕相处,恩爱不疑。反而痛失所爱,黯然消沉。
从他龙城吞魔至今,已经十六年了。他的身体没能恢复,被他吞噬的群魔也未曾消失,他那么努力地修行,那么努力地想要把一切都安排好,可他的处境也并未变得更好。
彩云易散,人心易变。
纷纭尘世之中,谁又能保证一定能给自己的故事,书写上完美的结局?
谢青鹤早就失去了年轻时的狂妄。
他知道自己是个普通人。顶多也就是个尽心竭力的普通人。
若非江湖传说,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伏传勾结魔教,残杀无辜,谢青鹤绝不会出山。
勾结魔教。
这四个字触及了谢青鹤心底最深的痛处。
曾经有一个魔,勾引了他最心爱的师弟,使他痛失所爱,不得已归隐山林。如今,又有一个魔,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魔,简直没道理的魔——又要勾引他的小师弟。
伏传是谢青鹤留给师门的继承人。
谢青鹤倒要看看,又是哪门子的“魔”,有这么高的心气,非得盯着他看好的师弟勾引。
——抢走了他一个师弟还不够,连他指定给师门的继承人都不肯放过!
反过来说,若压根儿就没有与魔教勾结之事,谢青鹤也要看一看,究竟是哪路恶人放出来的流言,连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都敢诬害构陷!
四日之后。
云朝将刚刚打好的马车套好,铺上一层层的细软被褥,请谢青鹤上车。
有了马车出行,能带的东西就更多了。云朝想起谢青鹤平时生活的讲究,到底是把祖传的八寸铁锅和铸铁小炉都带上了,衣裳被褥面脂澡豆,还有闻香用的杯子,熏香用的炉。
当天晚上露宿之时,谢青鹤喝着暖热的粥,枕着细软的铺褥,不得不承认,带着云朝出门挺好。
云朝新打的马车外貌极丑,看上去也不值钱,一路上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偶尔行至人烟荒僻之处,遇上老虎狼群也罢了,云朝三两剑刺死,还问谢青鹤要不要老虎皮当坐褥?但,若是遇上路匪抢劫,云朝就有些不能下手。
——他曾是杀戮傀儡,以杀心堕魔,以此被谢青鹤厌恶,所以,他不敢下杀手。
谢青鹤从马车上掀开帘子,说道:“杀人越货的匪盗,为何不杀?”
死在谢青鹤手里的贼人凶徒,不论现世或入魔,早已不知凡几。这样的世道,若是指望王法公道,正经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上官时宜不许谢青鹤多管闲事,却也没说被人打劫到头上,也要固守仙人姿态,不能反击。
云朝得了准确的命令,方才开了杀戒。再有拦路抢劫的贼人,皆一剑刺死,不再留情。
荒僻处的匪盗多半是农人兼职,走到南北东西商道之上,再有拦路抢劫的匪盗,多半就是盘踞地方的黑帮绿林。对于这类匪徒,行商多半都会事先打点,交上包年的保护费,若是不常走的商道也关系不大,准备好给黑帮绿林好汉的“孝敬”,被拦下来时交上去就行了。
通常而言,这些地方的拦路匪盗都有分寸,按照商人的货物折算买路钱,只要商人配合,轻易不会伤人。据说还有商人揣着大额银票破不开,心想糟糕这回要大出血了,哪晓得那拦路的匪盗给他兑了几张小票,多余的原样奉还。江湖中人管这叫“盗亦有道”。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对面有匪徒喊着天下通行的劫道口令。
云朝慢悠悠地赶着马车。
马车若是赶得快了,难免会颠簸,打扰主人休息。
主人说了,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打听打听江湖上的消息。
这一辆马车从密林中驶出,走了快两个月了,还在溪州境内。
原本马车走得就慢,随时随地都能停下,拦在官道上的那帮劫匪也不着急。
若不是看着赶车的云朝穿着丝绸衣裳,他们都不想拦这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马车。
在黑龙帮当劫匪也是个挺有前途的生计,提上斧头、大刀,跟着头儿在路边一站,只管收钱就是!没遇上几次需要打架的情况。比较危险的反而是帮派之间争地盘,火并起来总要死伤一批,不过,帮主也会给养老银子,老娘妻儿下半生都有着落,不虚!
那辆马车近了。
近了。
……
就这么过去了?
黑龙帮几个“悍匪”都惊怒了,老子拦路抢劫呢,你们居然敢这么无视老子?!
谢青鹤听见有斧头剁上车厢的声音。
寻常人斧钺虽利,云朝亲自打好的马车更是细密坚固,轻易斩斫不开。
反倒是有两把斧头深陷其中,怎么都拔不出来。这让两个悍匪颇为没面子,一手抓住斧头,两脚怼上马车车厢,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命想要拔出斧头……
云朝轻吁一声,将马车停下。
剩下几个大刀在手的悍匪趁势围拢上来,怒道:“黑龙帮办……”
话音未落,云朝出剑收剑,剑身不得一缕血花。
说话的悍匪扑在官道上,咽喉处鲜血汩汩。另外几个挥舞着大刀的悍匪也次第倒地。
云朝绕道马车之后,两个蠢贼人还在努力拔斧头。他一剑挑飞深陷马车木板上的斧头,还弯腰看了被斩裂的痕迹一眼,皱眉道:“真是多事。”
两个拔斧头的悍匪一个摔断了脖子,一个摔断了脊柱,都在瞬间毙命。
云朝重新回到马车,马车继续慢悠悠地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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