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之前,谢青鹤一反常态,对伏传叮嘱了许多遍。
要伏传记住苏家大宅的地址,记住苏时景搬出大宅之后,住在屏乡的地址,尤其不能忘记二人初遇的时间……只怕一个闹不好,二人就在茫茫的入魔世界中错失,再也找不到彼此。
“若是各处不方便,你只管随波逐流,等着苏梧友去买。苏时景从未询问过草娘的来历,不知道她幼年流落何处,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也不知道辗转了多远的路程,身契上的籍贯做不得准了……”谢青鹤没法儿去找伏传,因为苏时景根本就不知道草娘的下落。
伏传完全理解他的慎重紧张,把各处细节都重新对了一遍,又说:“我记性总是好的。若是大师兄担心草娘是个大草包,带坏了我的脑子,我进去了就找纸笔把这些记下来。”
“这倒不会。你如今进境扎实,神魂凝练,不会被皮囊所带累。”至于找纸笔记录云云,谢青鹤有些不想戳穿小师弟的妄想。小师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精神上或许贫瘠,物质从来没短缺过。就草娘那样的出身,她能找得到纸笔记东西?只怕擦屁股都要用篾条子!
说到这里,谢青鹤又陷入了深深的担忧。
小师弟此行穿成个女孩子,若是连草纸都用不起,条件是不是太艰苦了一些?
只是事已至此,若再反口劝说小师弟,真要被小师弟嫌弃婆妈啰嗦了,一再出尔反尔,也实在不成样子。谢青鹤找小胖妞再次确认:“你可注意了,此次绝不能逆天改命。”
伏传摆明了要去找后赵朝廷的麻烦,说不得要把骑马人赶出中原。
既然如此,谢青鹤也有心一边寻找器道修法,一边将《大折不弯》修法与《内火炼真诀》授出,看看在乱世之中,究竟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为现实中的改变做个心理准备。
完全实验性质的操作,若是被九转文澜印逆天改命,现实世界会变成怎样?完全无法估计。
小胖妞摇头说:“还差很多很多呢。”
“好。”谢青鹤拉住伏传的手,“走吧。”
入魔只是一阵恍惚。
谢青鹤对此是轻车熟路,只是刚刚进了入魔世界,牵着的手就消失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是属于苏时景的全部复杂情绪与癫狂理由。
在符文圆墙时,小胖妞对谢青鹤与伏传解说苏时景的生平,她只是旁观者的角度刻板棒读。如今谢青鹤穿入苏时景的皮囊,各种真切感受,瞬间席卷而至。
入魔数载,谢青鹤早已习惯,顷刻间就收束住苏时景的情绪,恢复了神智清明。
这是苏时景九岁的时候。
许娘子已经被填井,苏梧友也已经被强行分家,带着儿子,也就是谢青鹤,住到了屏乡。
父子二人在乡下的生活逐渐上了正轨,苏梧友也已经见识过了乡野村妇的彪悍,决定给儿子买个童养媳。这时候,苏梧友已经看了好几个插标售卖的女孩子。
根据苏时景的记忆,今日下午,苏梧友就会把草娘带回家来。
这让谢青鹤极其意外的是,苏时景心中最大的遗恨,居然是苏梧友买了草娘当他的童养媳!
谢青鹤不曾穿到苏梧友暴打许娘子之前,不曾穿到许娘子与老塾师勾搭之前,也没有穿到许娘子被填井之前。可见在苏时景的心里,生母是个根本不值得拯救的女人,活该被填井。
如果有重活一次的机会,苏时景最想改变的,居然是童养媳的人选。
草娘一辈子勤俭持家,处处以夫为天,以家庭为先,为苏时景生育了两男两女,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把所有孩子都养活了,对子女温柔,对儿媳妇慈善,绝对是任何德行都不亏欠的好女人。
苏时景却不想要她,甚至深恨她。
因为,她居然“自愿”去给骑马人生孩子!
她就是嫌我小。她就是嫌我小。她就是嫌我小……
谢青鹤已经收束了所有苏时景的情感影响,然而,这货之所以堕为怨憎魔,恨的就是这一点。
认为草娘嫌弃自己唧唧小,这才是深植在苏时景心中的魔念。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时景绝非在朝廷收缴妇人时突然发疯,这股怨念埋藏在他的心底酝酿了数十年,日日夜夜都在折磨他,最终使他崩溃堕魔。
以谢青鹤的角度来看,草娘一辈子也没接触过的男人,根本不存在比较谁大谁小的问题。
而且,草娘一辈子清心寡欲,也很少去想那件事。
只是在两个儿子出生之后,既然住在乡野之间,难免会背着孩子出门干活,就会与同村的妇人们攀谈说话。半大孩儿都穿着开裆裤,一来二往,总会看见别家孩子与自己孩子的区别。
屏乡有个极其出名的后生,本是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吃百家饭捡柴为生,因其长相周正,据说又有那方面的雄风,被村长家守寡的二姑娘招赘,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
二姑娘生了儿子之后,也会背着儿子出来干活,故意把儿子的小唧唧亮给所有人看。
不少妇人都露出惊叹的眼神,这玩意儿还能遗传啊?天生就大啊?
二姑娘骄傲地说:“我娘就是大胸大屁股,我自然也是大胸大屁股。我前头那个死鬼老公整天只会之乎者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那货就只有这么点……”
她比了个食指大小,在场村妇都露出嘲讽的暧昧笑容,只有草娘惊呆了。
食指……还……“只有这么点”?苏时景就差不多……是那么……点儿?
二姑娘也不说自己丈夫怎么样,只把自己儿子抱了出来,说:“得亏他死得早。我若是给他生了儿子,岂不是害了孩儿一生?瞧瞧我们大郎。他五婶儿,咋样?要不,把你家丽娘聘给大郎?”
众妇人的起哄声中,草娘看着那只有八个月大的男婴,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时景那玩意儿……也就跟八个月大的大郎差不多。虽说大郎是承袭了亲爹的福荫,天赋异禀,远超常人。可是,这可是八个月大的婴儿啊!苏时景应该也是天赋异禀,远超常人地……小吧?
草娘不为自己伤心。她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既然没有尝到甜头,也就不觉得苦。
她是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伤心。
两个儿子看着都比同村其他孩子小些,因为年纪小,哪怕小上一圈两圈的,她也没有注意。直到看到二姑娘家的大郎,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家儿子从出生开始就输了!
乡野村妇是不如城里的体面人家有规矩,可既然同村居住,打小看着孩子们穿开裆裤长大,你家孩子有没有问题,村头三嫂,村尾五婶,哪家不是心知肚明?给女孩儿聘人家,除了看彩礼家境,疼孩子的父母也会考虑女婿的自身情况,毕竟,一个闹不好,生不出孩子的污名都是女孩儿来背。
考虑到这些具体的难处,草娘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切猪草的时候差点把手指切下来。
苏时景很不满意她的失魂落魄,关上门训斥询问,草娘就说了今日的见闻。
她说的都是对孩子的担忧,并没有一个字提及苏时景。苏时景还是又气又慌,当天晚上就罚草娘在床边跪了一夜,训斥她说大丈夫立身处世,德行品性才是关键,什么雀儿大小,只有□□放浪的下流妇人才会惦记此事。夫妻敦伦是为绵延后代,不是为了淫|妇取乐,只要生得出儿子,你管大小?
草娘以夫为天,极其信服苏时景,果然就不再烦恼此事。
反倒是苏时景存了心结,总疑心草娘会生外心,把她管束得极其严格,不再准许她随意出门。
草娘非但没觉得丈夫是在猜忌自己,反而认为丈夫是关心自己,爱护自己,很享受苏时景的“严厉管束”,有时候忙着家务,不小心坏了苏时景的规矩,没向丈夫请示就去了地里,路上遇见了同村的农夫,哪怕一句话没说,也会让苏时景大发雷霆,用篾条狂抽她的小腿。
几个儿女都吓坏了,草娘还不以为意,告诉孩子们:“阿爹是关心阿娘呢,好喜欢阿娘呢。”
草娘一辈子都生活在丈夫的怀疑与猜忌之中,她自己却毫无所觉,认为是珍重与心爱。
孰不知,在苏时景的心目中,她就是个心存不轨的淫|妇。只是因为自己看管得严谨,这淫|妇才没有找到偷汉子的机会。一旦有了朝廷的外力施压,淫|妇宁可去给骑马人生孩子,也要逃离自己。
谢青鹤听着屋内屋外都没有人,解开裤头看了一下。
……大约是从三岁开始就没有再长过了吧?
谢青鹤摇摇头,觉得苏时景也是够倒霉的。
这事儿全凭天生,爹妈给的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后天努力也没有用。苏时景一辈子都被他亲爹保护得很好,从未承受过这方面的羞辱,可架不住他自己知道,他在这方面是有缺陷的。
“都说人穷志短。原来这玩意儿短了,也会让人短视失志,无法堂堂正正做人。”
对谢青鹤而言,这也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新体验。
若苏时景没有这方面的痛苦,他与草娘的故事很可能是另一种结局,他也未必会堕魔。
整理好情绪思维之后,谢青鹤也不知道苏梧友去了哪儿,应该又去人市挑人了?只等着苏梧友把小师弟带回来。闲来无事,他把家里逛了一圈。家里是真的有些混乱。
许娘子没死的时候,家里有女人照顾,一切都井井有条。许娘子死了之后,家里就乱套了。
苏梧友也不是不会做家务。苏家的子弟,打小就是耕读相传,轮班读书干活的。很标准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家里不养闲人。但,会做与乐意做是两回事。
被许娘子伺候了十年,苏梧友才不乐意干家务活,家里自然乱七八糟。
草娘没买进门的时候,苏梧友都差遣苏时景干活,儿子就是亲爹的小奴隶,随意差遣。
苏时景则是真不怎么会干。一来在苏家时年纪还小,功课以启蒙读书为主,只干些轻省的活儿,完全不涉及家务。二来许娘子还活着的时候,哪里舍得儿子去劳苦?许娘子死前,每天早晨都要去给儿子穿衣裳。
“这俩忘恩负义的小人。”谢青鹤一边整理乱糟糟的家里,一边感慨。
草娘进门之后,就照顾苏梧友与苏时景父子俩,洗衣做饭打猪草,什么家务活都包干。结果呢?那父子俩吃细米精面,草娘就吃野菜糠皮。
才把自己的小房间收拾出来,谢青鹤就觉得体力不支。
这个没经过锻炼才九岁的小孩皮囊,自然不怎么顶用。谢青鹤歇了一会儿,去厨房打开灶台的挡火板,把苏梧友囤的鸡蛋敲了五个,做成一碗蛋花汤,加点香油加点盐,咕噜咕噜喝下去。
这家里也不算很宽裕,家里没囤多少吃食,谢青鹤已经很习惯了。
自从让小胖妞寻找没有修行资质的魔类之后,多半家庭环境都很差,每回都要从头开始赚钱。
如今的时代不安稳,后赵国祚将尽,这边闹贼,那边又有边衅,许多太平盛世才能走的门路就不合适。何况,谢青鹤如今年纪也不大,伏传又是女孩儿身份,做什么都不方便。
谢青鹤坐在脏兮兮的灶屋里,看着那篮子被吃了大半的鸡蛋,若有所思。
乱世有乱世的活法。
等谢青鹤吃饱喝足,觉得稍微缓过来之后,苏梧友领着草娘回来了。
十一岁的草娘因缺吃少喝营养不良,长得并不高,看上去和九岁的苏时景差不多,蓬头垢面很邋遢,只有一张小脸似被狠狠擦洗过,露出不正常的白皙干净。她就站在苏梧友身后,看似低眉顺目。
谢青鹤看了她一眼。
那小姑娘飞快地一抬眼,谢青鹤马上就认出来了。
是他。
小师弟。
在家转了半下午的谢青鹤才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也是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各处不得劲,各处不舒服,怎么都不惬意的感觉,原来是在替小师弟担心,害怕小师弟出了意外。
苏梧友把草娘领进门来,训话道:“这就是你未来的夫君,瓦郎。你要好好照顾他,保护他,他是你的弟弟,也是你的丈夫,是你一生的主子和依靠。”
伏传答应一声,很乖很懂事的样子。
苏梧友又吩咐苏时景:“你以后带着她把家里收拾好。”又转头恐吓草娘:“买你来就要好好照顾家里,仔细干活,若是偷懒耍滑,打断你的腿。”
若是谢青鹤独自入魔,多半不会理会苏梧友这点威风,低头也就过去了。
他入魔的目的都很明确,这会儿就是为了进入不修者的皮囊,创立圆满不修者的修法。只要穿上了皮囊,原身的家庭亲人怨念,若是善类,他可以照拂一二,若是不善,他即刻就远走天涯。
偏偏苏梧友要去招惹伏传。
打断你的腿?
小师弟长这么大,师父都没对他说过如此狠话,我护在羽翼下的小师弟,轮得到你来教训?
苏梧友交代完毕就要进屋。
他身上还有买草娘剩下的银钱,以及草娘父母给的身契,都得仔细收起来。
他今年也才三十二岁,年富力强,手脚轻便,哪晓得进门的时候突然打了个趔趄,膝下一软,半个小腿挂在门槛上,轰然倒下——腿就折了!
苏梧友顿时惨叫起来。
伏传明明白白地看见了大师兄出手,用土块截了苏梧友的下肢气行。
这么狠的么?伏传连忙上前,看似帮着搀扶,其实在混乱中按住了苏梧友的昏睡穴,直接把苏梧友弄昏了过去,这才问谢青鹤:“大师兄,这么凶猛的么?进来就弑父?”
在小胖妞的叙述中,苏梧友除了不体贴妻子,对孙女比较嫌弃之外,好像也没有特别坏。
只有完全知悉了苏时景记忆的谢青鹤才知道,苏梧友这个搅屎棍有多狠:“留着他教儿子怎么打儿媳妇,留着他把孙女儿卖给老鳏夫当填房,留着他给儿媳妇孙女儿吃一辈子糠皮野菜?”
伏传才知道这事还有内情,连忙摇头:“我都听大师兄的。不过,他这……?”
“你身子如何?”谢青鹤将手在伏传肩膀背心各处捏了一遍,“也是奇了。草莽之中,竟有如此灵秀的根骨造化。若是去寒山拜谒,即刻要被收入内门。”
伏传也忍不住笑:“对啊,我才进这个皮囊就觉得资质极好。”他瞅着谢青鹤如今的皮囊,“大师兄找的这个皮囊也是绝了。资质差成这样,三五百年都难得一见。”
谢青鹤本就是故意寻找资质极差的皮囊修行,这都是预见中的困难。
“暂时先让他养伤吧。断了腿也翻不起浪来。”谢青鹤不至于要“弑父”,可他也没有给苏梧友养老送终的打算。一旦伏传筑基入道,二人就要另觅地界开始新生活了。
谢青鹤要寻觅修行之法,伏传也有他自己的想法要执行,哪有空跟苏梧友纠缠下去?
这会儿两人都没开始修行,一个年幼体弱,一个营养不良又是女儿身,吭哧吭哧搞了半天,才把苏梧友抬上板凳,再把板凳拖进屋里,又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把苏梧友推上床躺着。
以谢青鹤的医术,给苏梧友正骨打夹板完全没问题,然而,他如今是苏时景。
“你自己去烧些水,洗一洗。柜子里我的衣裳你都能穿。我去给他请个大夫。”谢青鹤歇了半口气,摸摸小师弟陌生的脸颊,说,“你可千万别弄迷糊了。你不是女孩儿。”
“我不是女孩儿,草娘是女孩儿。”伏传分得很清楚,“大师兄不会认为自己是苏时景,我自然也不会把自己当草娘。她与我相差那么多,格格不入,我纵然想要迷糊,也实在很困难。”
谢青鹤吃了一惊,问道:“你有她的记忆情感?”
伏传点点头:“是有的。不过,她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儿,也不曾修行,更不曾入魔,怨念深重,与我的神魂相比,她的记忆情思都不过是浅草上的露珠,不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他做了个难以置信的表情,说:“她最强烈的情感就是‘饿’。”
谢青鹤连忙带着他进厨房,把温在灶上的一碗鸡蛋羹端出来:“她是许久没吃饱了,你要仔细些,不要吃太多。先吃一碗蛋羹,待会儿饿了再少吃一些,可别刚来就把自己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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