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记得梦中可曾唤过李简名字,无论是咬牙切齿,还是留恋不舍,这两个字似乎都不应该从他的口中说出。一个疯子,自然应该忘却前尘,全无烦恼。
这座宫室唤作忘机殿,他重伤之后被带到了这里,昏睡了几日方才醒来。他自幼长于墨羽宫中,熟悉每一处亭台楼榭、宫室殿堂。不消片刻,便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李简为何将自己安置在忘机殿?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事到如今,李简难道还是希望他能祛除巧诈之心、贪婪之念?不栖唇边的笑意一闪而过,随即扯□上的布带伤药,推开上前阻止的宫人,赤着脚奔入殿外竹林。
他嬉笑不止,眼神狂乱,被人按着手足,由宫中御医诊治。那老儿苦着面孔,几乎将下颌长须捋下一绺来。半响,才斟酌着对端坐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断挣动的李简道:“这……叛臣,怕是得了急痛迷心之症。”
李简闻言,眼中掠过一丝阴鸷之色,随后波澜不惊地自语道:“迷心症?”不栖迎着他复杂目光,笑得愈发放肆恣狂。
或许是认为他已经沦为失去心智的癫狂之人,李简竟没有追究他的通敌害国之罪,只将他安置在忘机殿,偶尔前来,却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疯癫丑态。不栖有时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有时却心生绝望,恨不能有一盏毒酒、一根白绫的痛快。
不栖摇摇晃晃下了床,却见照看他的万氏抱着一捧茅草走了进来。她这几日正编结蓑衣,已经编成大半,怕是趁着不栖熟睡,去荒僻之处采了茅草而回。万氏见他愣愣地看着怀中长草,便抽出几根递给他把玩。
不栖颓然地坐在地上,将茅草放在自己膝上,正垂头注目,却有一只手自他身旁伸出,拿了一根捏在指间。修长的手指将那碧绿草梗弯曲折叠,片刻便折出了一只蚱蜢。
右手被人握住,展开。那只须足俱全,宛然若生的草蚱蜢,被轻轻地放在了手心之中。不栖死死咬紧了牙关,却不敢抬起头,只怕目光与那人相接。谁知那人竟又在他耳边低声道:“如何编这草蚱蜢,还是你教给本王的。”
不栖的心好似抵着利刃搏动,锐痛不止,片刻功夫便已汗湿鬓发。眼看便要难以掩饰手指颤抖,他左手猛地抓起那蚱蜢,送到口中,拼力撕咬。
草蚱蜢被扯得粉碎,而他也被那人掀倒于地,避无可避地直面那张冷淡面孔。草叶边缘锋利,只一瞬便将他下唇划出了一道伤口。
李简眸光深邃,中有怒意涌动,却在看见他口唇血痕时,露出一点恍惚之色,随后便渐渐平静下来。又强自平复了呼吸,沉声道:“你,真的疯了么?”
不栖忍不住嘻嘻而笑,眼中却愈加酸涩。他早已疯了,自十七岁察觉自己对王座之上的李简那份僭越且阴暗的心思之时,他便已经疯了,却不知何时才得清醒。
李简突然松开对他的钳制,缓缓站起身,冷冷垂眼的样子却也有动人之处。不栖只好别开眼,自廊间向外看去。殿外天高云淡,草木葱茏。远远地传来年轻宫人嬉笑玩闹之声。
李简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即便你又在做戏,那又如何?此处没有牢笼,更无铁索,却是你逃不出的地方!”
☆、番外三玉薤酒
周湛进了贤王府,一路笑吟吟地与照面的家仆打着招呼,待入了前堂,在周澄身旁坐定,接了小鬟红着脸端上的热茶,看着汤上浮沫,却突然叹了口气。
周澄正专心致志地拿着绣绷,用彩线刺绣一对儿落在梅花枝条上的喜鹊,这绣样也有个吉祥的名头,唤作“喜上眉梢”。本意是博个好彩头,因此这幽怨的一声叹息入耳,立刻坏了她的兴致。她微微皱了皱眉,却不肯抬眼。
绣针之下的两只喜鹊,看来看去都活似两只老鸹。二十几年了,阿姊的绣工却无丝毫长进。周湛暗自嗟叹了一番,见她并无询问之意,他只得又重重地叹息一声。
周澄被他惹得心烦,抬头训斥道:“人都说阿湛你是铁打的汉子,常胜的将军,怎么如今却去学小儿女长吁短叹!”
周湛瞪了瞪眼:“阿姊不知道么,阿湛今日早朝上吃了大亏!”
周澄斥道:“满口的胡言!你是大王爱将,此次又立了大功,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想去巴结讨好,又有哪个敢在你的头上动土!”
周湛哼了一声:“今日大王论功行赏,将珍奇爱物赏赐重臣。我只看中了那一坛玉薤酒。谁知竟被人抢先要了去!明知我□美酒,却在众多珍宝中,偏偏选了玉薤,这不是明摆着与我为难?阿姊说,这人是不是可恨之极!”
周澄不由奇道:“是谁这样的不长眼?”
周湛眯眼,一字一顿道:“谢湖衣。”
听了这个名字,周澄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白了弟弟一眼:“若论起战功,谢将军不输于你,自然受之无愧!阿湛你几时变得如此小气?玉薤再珍贵,不过一坛酒罢了!你莫要纠缠不休,惹恼了谢将军!”
谢湖衣三个字不仅能止小儿夜啼、平息朝臣无理吵闹,还能让一向护短的阿姊如此颠倒黑白地呵斥自己同胞的兄弟!周湛震惊之余,冷哼一声道:“周湛胸怀宽广,怎会和他一般计较?”他又站起身,为周澄按捏肩膀,讨好道:“只是实在想尝一尝那玉薤的滋味。阿姊与姐夫说上一声,到大王那里再讨要一坛如何?”
周澄瞪了他一眼:“那玉薤酒确是罕有的玩意儿,传说是奉大隋末帝敕令造出的。墨羽宫中也只藏有一坛,阿湛趁早死了心为好!”
周湛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立刻垮了脸,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片刻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复又光芒闪动起来。
周澄见他并不应声,又抬头看了他神情,当即警告道:“谢湖衣招惹不得!你休要打他的主意,到头来自找苦吃!”
周湛讨酒不成,还落了一顿数落,好不容易才脱了身。刚刚踏出府门,便有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子含笑迎了上来。那男子自称是谢府管事,奉谢湖衣之命,来请周湛过府品酒。
周湛漫不经心地展开了那纸素笺。笺上字迹遒美健秀,却只写着一句话:得酒玉薤,愿与君倾杯共醉。轻轻晃了晃笺纸,似有一缕浅淡酒香飘然而出,缭绕不散,牵引着他的神魂都一同飘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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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湛到了谢府之时,正是落日西沉。送请柬与他的刘管事,殷勤地将他引入府中,说谢郎正在湖心亭中等候。
谢家既是巢山大族,又是世代簪缨的门庭,几代经营之下,这一处府院房舍宏丽,建制奇巧,他人难及。周湛一路行来,只见高台深池、风亭水榭,更有奇花异卉点缀其间,每一处都宛若图画。
他沿着曲桥走近建在湖心的小亭。几只栖身荷叶之下的白鹭被他脚步声惊起,展翅回旋而飞,发出低沉悠长的鸣叫。坐在亭中的那人也闻声回过头来。他面孔本就华丽,此时又沾染了夕阳艳色,确能让人心旌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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